黄巾军不耐久战,连续多日强攻坚城,却不能拿下陈县,士卒早已身心俱疲。
唯恐王景和刘宠派兵追击的何曼,当即不敢停留在原地,连夜撤离战场,一路带着兵马退至汝阳方才停下。
汝阳县的地形极其复杂,南部崇山峻岭连绵不断,北部则是平原和丘陵。
而这其中,山地所占据的总面积超过了七成以上,不止道路崎岖,还山势起伏,最适合藏兵其中进行埋伏,能有效阻击朝廷官军的追击。
“该死,这都拿不下陈国!”
何曼嘴里骂骂咧咧,心情烦闷不已。
此时的汝南黄巾看似声势浩大,连破多座县城,拥兵十万之众,闹得当地人心惶惶。可实际上只有当家才知道柴米油盐贵,要解决十几万人的吃喝拉撒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何曼现在就为军中粮食短缺的问题而惆怅为难。
太平道不事生产,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一旦某个地方的粮食吃完了,就必须攻掠新的地盘,否则就会陷入自我的毁灭之中。
因此拿下陈国的意义十分重大,不仅仅是因为在陈王刘宠的经营下,陈国的民生整体完好,比周围地区更加富庶,同时陈国本身也拥有很好的地利。
汝南、颍川和陈国这豫州三郡之地,彼此相连,互为犄角。
如今汝南郡已经大半都被攻破,只要再拿下陈国,汝南黄巾便可对颍川形成夹击之势,可一鼓作气直接攻占,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
可若是拿不下陈国,这就意味着黄巾军想要进攻颍川,随时会面临来自侧翼的威胁,甚至有被官军拦腰截断的危险。
而在汝阳城内,眼下正汇聚着黄巾军的主力,河阴四兽全员集结。
得知何曼归来,黄邵也派人将他请到了聚贤堂议事。
聚贤堂,本为汝阳县衙。
县令在黄邵攻破城门时,便被他下令吊死在了城门前,而县衙自然也就成了黄巾军商讨大事的场所。
只见门口处,站着几位身材高大的黄巾力士,他们的躯体都被符咒的力量彻底改造,已经成了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一丈的身高,站在县衙门口就像两尊巨大的塑像。
然而何曼的身材比他们还要高出一个头,魁梧得简直非人,只见他昂首挺胸,迈步而入。
此时,鬼虎黄邵,飞豹何仪,豪狼刘辟都已到场,就等绰号火豺的何曼了。
刘辟见何曼败阵而回还满脸傲气,便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十倍兵力,都拿不下一个小小的陈国,你居然能趾高气扬的回来,厉害厉害。”
何曼本就脾气暴躁,闻言自然是怒目以对,凶神恶煞地看向刘辟,反唇相讥:“刘宠手中有灭法金弩,你要是想试试破法神箭之威,不妨自己去攻打陈国,我可以在一旁为你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原本坐着看何曼笑话的何仪与黄邵,在听到“灭法金弩”这四个字之后,瞬间都不淡定了。
尤其是黄邵修炼黄天道法中的鬼道神通,一身本事全在法术上面,灭法金弩可以说是他的克星,遇上了直接十死无生,毫无反抗之力。
哪怕是何仪与刘辟以修炼武功为主的太平道高手,他们也修习了不少黄天道法,对上灭法金弩这等大杀器照样讨不到任何便宜。
“灭法金弩自王莽败亡之后,不是早已失落了吗?为何会落入陈王刘宠手中?”
黄邵的面色惊疑不定,他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就连一向看不惯何曼暴虐行事,方才还出言讥讽他的刘辟,此时也没再说什么风凉话,反而表情凝重:“传闻灭法金弩所射出的破法神箭,能破天下万法,昔日王莽为了对抗道门,以举国之力铸成此等神器,本以为早被毁禁,不曾想如今居然再次现世。”
“如此说来,陈国是攻不得了。”
“那颍川呢,也放弃吗?”
四人意见瞬间起了冲突,实在是地盘不够分,除非拿下富庶的颍川,抢来一块新的肥肉,否则接下来他们只能自相残杀,内部进入存量博弈的残酷阶段。
能够在三年前的那场惨败中存活下来,四人自然不是什么无脑的莽夫。
如今攻势受阻,他们立刻就开始提防身边的“自己人”,毕竟除了裹挟流民,掳掠郡县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壮大自己的队伍——吞并!
都是抢劫,抢谁不是抢呢?
黄邵见状,怒而拍案,大声喝骂道:“我们都还没推翻朝廷,就要先自相残杀起来吗?”
刘辟也不想和队友火并,他看向黄邵:“蛇无头不行,吾等四人,谁也不服谁,眼下想要更进一步,唯有形成合力,才能聚兵一处,才能迅速拿下颍川,打开局面。”
四人之中,也就刘辟算是脑子最清醒的了。
何仪与何曼则是只知道烧杀抢掠,争夺地盘,十足十的流寇行径,不堪造就。
黄邵则是冷冷地看了刘辟一眼:“怎么,你要当盟主?”
刘辟摇头:“非也,反倒是你想当的话,我没意见。”
何仪与何曼却不干了,大家都是黄巾军的小方渠帅出身,凭什么黄邵当盟主,要让他们矮上一头?
何曼不屑地狞笑着看向刘辟与黄邵:“你们两个少在这里唱双簧,老子不吃这一套。”
随后又怒目凝视黄邵:“你想当盟主?行啊,当初大贤良师在的时候,赐予吾等一众渠帅天、地、人三符。自大贤良师死后,天符的炼制手法已经失传,可偏偏你手中留有不少,我想知道,这些天符是哪里来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炼制的吗?”
黄邵显然不想告知,只因为这是他最大的底牌。
何仪闻言也起了心思,选择与何曼一同逼宫,嘲讽黄邵说道:“你要是有炼制天符的本事,早就自己当大贤良师了,还用得着坐在这里与吾等废话?”
地符之威,已是非同小可。
天符的力量,更是无与伦比,因此才会引得何仪与何曼的贪婪,他们都不相信那些天符是黄邵自己炼制出来的。
就在气氛焦灼之际,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聚贤堂内,他身着玄裳,头戴鬼面,身形干瘦,却十分挺拔。
“那些天符,是我给他的。”
“你是何人!”
何曼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的神秘面具人,他的道法与武功皆是不俗,虽称不上当世第一流的高手,但勉强也能挤进二流的末班车,可依旧没有发现眼前之人是如何出现的。
甚至哪怕神秘面具人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丝毫没有“感应”,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然而眼见为实,无论他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没用。
神秘面具人立身不动,语气舒缓,却又沉稳有力:“你们可以叫我大贤良师。”
“呵呵,大贤良师已经死了。”
何仪桀骜不驯,自然不相信神秘面具人的鬼话,如今的他,手下兵力数万,哪里会因为某人一句话,就给人伏低做小?
除非张角复生!
神秘面具人遭受质疑,却是丝毫没有动怒,语气依旧平淡随和:“张角虽死,但他道之一国的志向并未死去。还是说,你们已经彻底忘记了太平道黄天当立的共同信念?”
“藏头露尾之辈,也配教训我?我要伱原形毕露!”
何曼不想再听神秘面具人的废话,直接动手。
葵扇大的巴掌,二话不说便朝着对方脸上招呼过去。
可神秘面具人双腿却是纹丝不动,仅仅只抬起了右手,随即做了一個轻轻往下虚按的动作,轻柔而舒缓。
可刹那间却是风云突变,黄沙漫天飞舞,瞬间化成一只长约三丈的巨大手掌,在轰然巨响中,从天而降,落在了何曼身上。
轰隆~
屋顶被轰开一个巨大的掌印,而何曼更是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浑身浴血地想要挣扎起来,可哪怕他咬碎了牙齿,也依旧徒劳,最后嘴角溢血,又惊又怒地低吼起来:“先天……一炁……大手印!”
直到何曼昏死过去,神秘面具人才挥了挥手,散去法术,语气淡淡的问道:“还有谁不服?”
刘辟与何仪看见何曼的惨状,哪里还敢再有异议,当即躬身抱拳,向神秘面具人行礼:“参见大贤良师。”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太平道正是用人之际,只要尔等肯用心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
神秘面具人说完,随手赐予两人两张天符,还特意指了指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何曼,叮嘱两人:“其中有两张是给他的,虽然他方才冲撞了我,但我还是愿意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刘辟连忙接过散发着强大元气波动的天符,讨好说道:“大贤良师赏罚分明,吾等心服口服。”
神秘面具人却是冷冷一笑:“口服心不服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你们能做事,我不在意你们有小心思。但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敢误了我的大事,到时候可别以为能一死了之。”
刘辟和何仪瞬间被一阵寒意笼罩周身,仿佛连魂魄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连忙躬身应道:“是。”
而此时的陈县,王景也被陈王刘宠过于热情的目光给盯得脊背发凉:“殿下,景不胜酒力,真的不能再喝了。”
“元旭当真不肯留下?我陈国相位空悬已久,本王是虚位以待啊。”
几日接触下来,刘宠便被王景的才华所深深折服。
王景来自现代社会,领兵打仗的本事或许稀疏平常,可在经济建设方面的见解,就远远超出当前这个时代了,随口提的几句施政举措,都让刘宠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而这也成了王景麻烦的根源,现在刘宠极力挽留他在陈国,还要让他当陈国的国相。
可王景哪里会愿意?
陈国虽然是封国,实际上不过一郡之地,还是那种面积比较小的郡,周围世家大族一堆,限制太多,要是盛世之时还好。
担任一国国相,花个三年五载,做出成绩,刷刷名望,说不定就得到了皇帝的赏识,加官进爵去了。
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皇帝刘宏自己都快要入土为安了,这汉室江山也马上要诸侯并起了,哪里还有时间给王景种个三五年的田啊?
这个时间点跟着刘宠混,那不成脑子被驴给踢了吗?
所以无论刘宠怎么热情似火,王景就是不肯答应,各种婉拒:“殿下,景年方弱冠,才干不足,实在难以胜任一国之相这样的重担,还请殿下另谋高就。”
“唉,好吧。”
刘宠见王景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强求。
而在陈县停留了一个月后,来自谯郡的援兵陆续抵达,王景便向刘宠正式辞别。
刘宠对他依依不舍,甚至不惜亲自送到陈国边界,才原路折返。
王凌见之,都忍不住询问王景:“二哥,陈王心意诚挚,你为何不肯留下辅佐他啊?”
“你觉得陈王是明主吗?”
“陈王不仅勇猛过人,还能体恤百姓,对待二哥亦是礼贤下士,应当是一位明主吧?”
王凌有些不太确定。
王景听完却是摇头叹气说道:“陈王刘宠这样的人,是做不成明主的,他太骄傲了。”
“骄傲?”
很显然,王凌对这话有点无法理解。
王景便给他解释道:“当年楚汉争霸之时,霸王项羽也是礼贤下士,对人恭敬慈爱,甚至亲手给手下端饭。反观高祖刘邦,行为粗野无礼,尤其对待儒生,还曾经对着郦食其的帽子撒尿。可最后结果如何呢?项羽的手下都纷纷跑去投靠刘邦了,高祖也因此而定鼎天下,一手铸就汉室四百年的江山社稷。”
王凌被这个独特的观察视角给挑起了心中的好奇,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王景说道:“项羽站得太高了,一出生就是楚国贵族,他从未在底层摸爬滚打过,所以骄傲如他,很难体会到底层之人渴望什么。而高祖刘邦最初之时不过是一个混混,尝尽世间人情冷暖,所以他才知道手底下的人想要什么。想要当明主,你就要得人心,可你若是连人心都不懂,谈何得人心呢?”
得到答案的王凌瞬间陷入沉默,很显然王景的说辞,和他平日里从书上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
可从人性的角度上讲,反而是王景的话更让王凌觉得有道理。
“二哥,所以你是觉得陈王刘宠生在宗室,心中有着勋贵的骄傲,因此很难与底下的人共情。哪怕他现在礼贤下士,爱惜百姓,实际上也是出于他汉室宗亲的身份,是为了彰显自身的荣耀和尊贵,而非真正体察民情,洞悉人心?”
“没错,乱世即将到来,到了那时,礼乐崩坏,旧的秩序分崩离析,陈王刘宠这样的人,是没法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
数日后,王景率军回到了谯县,向黄琬复命。
得知陈国安然无恙,黄琬十分高兴,当日便留下王景和王凌在府中设宴款待,同时也告诉了王景一个好消息:“朝廷的援兵很快抵达,而任命你为别部司马的文书也会一并送来。”
本来还以为只能混个军候当当的,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意外之喜。
“谢使君栽培!”
王景当然高兴,虽然别部司马的官职还是不如骑都尉,但好歹也是秩比千石的武官了。
依照汉制,大将军属官有军司马,秩比千石。而其中别领营属者,便被称为别部司马,共所率兵士数目各随时宜,并不固定。
说白了,这个官职就是用来安抚有功之臣的权宜之计,不属于正式编制,甚至俸禄都不一定能够按时发放。
养兵的成本,也要将领自己承担大半,别指望从朝廷那里能领到多少粮饷。
可低级武官也是官啊,有着朝廷这张虎皮,王景就能名正言顺的开始招兵买马了,否则你养个几百人的私兵,黄琬能当做没看见,毕竟法不责众,现在大家都这么干。
但是你试试养个几千人看看?
没有武职在身,造反这顶大帽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扣上来了。
王景美滋滋的想着:“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王司马了!”
可是随后又忽然意识到太原王氏命犯司马,他顿时有些蛋疼:“这个名字还是有点不吉利啊。”
王凌因为跟随王景作战有功,如今也得了个屯长的职位,秩比两百石的小官,掌一屯兵力,大概百余人左右。
“二哥,朝廷的援兵何时到来啊?”
“怎么,你想建功立业啊?”
“大丈夫立于世,谁不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王凌干劲满满,显然打算跟着王景一起平定叛乱,干出一番事业。
王景早就过了年轻热血的年纪,因此不疾不徐,淡定笑道:“不用心急,等朝廷的援兵抵达之后再说吧,黄巾军数量这么多,想刷战绩有的是机会。但要记住安全第一,先让朝廷的主力顶上去,我们再去敲边鼓,否则就是替别人扛雷了。”
虽然升了官,可王景依旧是打工人的心态,他给朝廷干活,是指望着朝廷的赏赐的,可不是在为朝廷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