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一片微弱的光。
是醒了的徐耘在翻身点亮手机屏幕。
还不到七点半,要过十多分钟他定的第一个闹钟才会响。
手机搁在枕头旁边,重新闭上眼睛躺好。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又突然惊醒,再看时间,还差两分钟。
眯着眼将没响的闹钟关掉,起床洗漱。回到房间换好衣服,拉开窗帘,天光填满房间。
徐耘仔细观察窗外天空,又点开天气预报确认今天不会下雨,当即换鞋出门。
拉开店门,早已准备好的高飞欢快地叫起来,在原地反复横跳。
“别动!”徐耘呵斥一声,将狗绳挂到高飞颈部的项圈上。
绳子挂好,高飞看着徐耘,脑袋不动,身子慢慢转过去。见徐耘站起来,当即叫了一声顺着惯常慢跑的路放肆地甩着四肢。好在这些天下来徐耘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小跑跟上。
四十多分钟后,一人一狗从相反的方向慢慢朝店铺走来。
高飞依然十分欢快,不过没太放飞自我,只在徐耘腿边蹦过来蹿过去。它似乎沉迷于同徐耘的腿玩碰撞-躲避的游戏。
蹦着蹦着,徐耘蓦然停住脚步,高飞的预判落空,身子猛然撞在徐耘的小腿上,发出嗷得一声惨叫。
徐耘被撞了一趔趄,扭头瞪向高飞,却不料高飞十分委屈地朝他汪汪叫唤。
徐耘忍住骂狗的欲望,回身继续朝店铺方向走去。
似乎是听到这边的动静,站在店门口的妇人朝这一人一狗看来。
会在店门口徘徊的,除了高飞,也就只有委托人了。
不过这妇人看上去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她束在脑后的头发里藏了些许银丝,眼角的皱纹并不多,但憔悴的面容配上躲闪的眼神,平白添了不少年岁。
“汪!”高飞睨着妇人叫了一声,扭头咬住狗绳,一甩头从徐耘手中将绳子拽出来,迈着沉稳地步伐走进徐耘给它做的小木屋。
妇人不由往旁边让,靠到门上才停下。
“您是要写信么?”
见高飞这么自觉,徐耘没有多管它,开口询问妇人,却没等她回答便径自说道:“进去坐下说吧。”
妇人闻言让开门口的位置,双手捏着深色碎花上衣的衣角,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徐耘推门入内,妇人在风铃声中跟了进去。
门重新关上。
高飞狗头从小木屋里探出来,有些疑惑地看着紧闭的店门,呜咽一声,脑袋耷拉在地上。
屋内,妇人坐在徐耘对面,双手交握搭在桌上,盯着桌面叙述来意:“其实没什么想写的,就想看看我家儿子,还有老公现在过得怎样。”
“啊,这样……”徐耘讶然,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略一思忖,他还是答应下来:“您还记得家里的住址么。”
妇人犹豫良久,面露纠结说道:“就在红山路同岷江路交叉口,小区没有名字。”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徐耘,见其皱眉,连忙补充道:“到那边我就能认得了。”
“嗯。”徐耘点头,并没有变得轻松,“我先查一下。”
“哦哦哦,好。”
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十字路口,周边医院和办公楼商业街占了不少位置,但居民区也很多。
工作量有些大。
徐耘做了个深呼吸,起身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目的地就在市里,徐耘说走就走,将高飞拴好,开车带上妇人往红山路驶去。
出乎意料,寻找住处的工作结束得比徐耘预想的要快很多。
妇人记忆中的住址现在是一座建成没几年的医院。
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其它信息,她有些慌乱无措。
徐耘也没法子,只好安慰几句,让她慢慢想。
也不知是徐耘的嘴开了光还是咋回事,往回开了两三个路口,妇人突然想起三个名字。
两个人名,一个地名。
人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地名是他们的家乡——后曹庄,在金安市西南部,从店铺开车过去不到一个半小时。
为了防止又白跑一趟,徐耘忍痛花积分查了那两人现在的位置。
的确是后曹庄没错,他果断调转方向朝最近的绕城高速入口驶去。
路上妇人想起来的回忆越来越多,忍不住叙说着自家的事情。
这妇人名叫高红英,她在儿子读高中的时候得了癌症去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的学习。
说了一阵儿子的学习成绩,高红英又提起丈夫的身体健康:“还有我家老公,工作又累,又要给儿子做饭,就怕他身体撑不住。”
听到这话,徐耘眉头微跳,他瞥了高红英一眼,什么都没说。
一路上听高红英的絮叨,徐耘对高红英一家也有了比较片面的了解。
在高红英口中,这是一个比较困难但是未来有望的家庭。虽然少不了夫妻之间的矛盾、亲子之间的冲突,但毕竟是生活嘛!如果没有出意外,等儿子曹辉大学毕业,这一家的经济状况会好转很多。
每次说到儿子,高红英的语气和神情都充满了期待。不过期待过后,总会有些愧疚不安,觉得没能给孩子提供良好的环境。
徐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窗外的建筑越来越稀疏,终于只剩下荒野和农田,沿着省道跑了二十多分钟后转到小路,终于在十点半之前看到后曹庄的指示牌。
看到指示牌后,高红英沉默下来,微微侧头看着路边的景色。
突然,高红英喊了一声:“就在那边!”
徐耘快速瞥了眼后视镜,然后降速缓行,同时朝高红英指示的方向看去。
是在侧前方,离公路三四百米的一处坟地,有两个人影站在那边。
这边不能直接过去,导航上也没有显示小路,他只好保持低速往前开,同时注意寻找田间小路。
而高红英,一开始还十分激动地扒着车窗往外看,但很快就情绪陡降,身体也有了逐渐虚幻的趋向。
徐耘终于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绕过去。
一路颠簸还没抵达坟地,就看到了往回走的两个人。
不,是三个人。一男一女,以及被两人牵在手里的小女孩。
那对男子见有车迎面过来,连忙抱起小孩,拉着女子让到路边。
徐耘在离他们五十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抱着女儿的曹辉看着停下的车,有些疑惑。
但既然那车不准备往前,那他们没必要继续在路边等。
“走吧。”
他招呼一声妻子,踩着路边的枯草往村子方向走去。
徐耘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窗外四人。
高红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曹辉一家三口旁边,她的目光在他们仨之间来回移动,好似十分欣慰。
曹辉路过汽车,扭头向车内看了一眼。
徐耘朝他点点头,继续通过后视镜观察高红英。
高红英一路跟着曹辉一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终于在某个地方,她再怎么努力迈步,都无法前进哪怕一步。
曹辉此时已经将女儿放下,同妻子一人牵着女儿的一只手,一家三口就这么慢慢地走远。
高红英也放弃了努力,站在原地翘首向前,直到即便踮着脚,眼前也再无儿子一家的身影。
她回到副驾驶,徐耘看着窗外,平淡地问道:“不用我去问些什么么?”
过了一阵,高红英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不,不麻烦老板了。”
顿了顿,她又问:“我能不能去看看我老公?”
“嗯。”徐耘应了一声,继续开车往坟地方向去。
不用他仔细搜寻,停车之后,高红英直接就到了坟头跟前。
这是高红英与曹文化夫妻的合葬墓。
墓碑前摆着两份一模一样的供品,以及一堆残余的纸灰。
曹文化也早已去世。
徐耘看着墓碑上刻着的生卒年月,猜想着这一家人的故事。
一阵寒风吹起坟前的纸灰,徐耘抬头四顾,周边已无高红英的身影。
任务完成。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好奇这一家人的故事,好奇他们的生活是否真如高红英所说那般平淡温馨,好奇他们爱是否纯粹如一。
看看墓碑,又扭头看向曹辉离开的方向,他觉得还是不要过多介入别人的生活。
徐耘轻舒一口气,转身往驾驶室走去。
走了几步,又心有所感,回头看向坟茔。
只见坟茔上被墓碑遮挡的地方,一朵白色的小花正在寒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