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徐耘将包子和豆浆放到办公桌上,拿起鱼食朝水族缸里倒十多粒。
原本懒洋洋的乌龟们仿佛游泳健将,快速消灭了那些入水的异物,又停住四肢,缓缓沉底。
见证这一切的徐耘满意地坐到办公桌后吃早饭。
这几天都没有委托,徐耘一直是空闲状态。
没有委托,意味着没有人怀着未及表达的爱离开所爱的人,这是好事。
不知何时起,徐耘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乌龟终究没有小说吸引人,屏幕一点点滑动,时间一秒秒流逝。
一阵风铃声响起,徐耘从虚构的世界中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去,是一个老人。
灰扑扑的棉衣,以及布满皱纹的黝黑的面容,同这个简约整洁的店铺格格不入。
老人有些拘谨,扶着门把手站在门口,探头打量着屋内的情形。
注意到徐耘的目光,老人浑身一激灵,连忙开口:“我来写信。”
徐耘点头:“这是我的工作。请坐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新建文档:“把您想要传达的话说出来就好了。”
老人走到桌前,动作有些僵硬,坐下后双手下意识搭到桌面上,然后盯着徐耘。
他没注意到徐耘的第二句话。
徐耘等了一阵,面带诧异地望向老人。
老人也是一脸疑惑。
徐耘挤出笑容:“您要写给谁?”
老人恍然,连忙道:“写给皮蛋,大名叫高辉,高中的高,火军辉。”
徐耘点头,想当然地敲下开头:
高辉吾儿:
见字如面,我请代笔写了这封信,嘱咐他在我离世后送到你手上。
“你想给你儿子说些什么?”
“儿子?”老人愣了一下,连连摆手,“皮蛋不是我儿子,他爸叫高国栋。我们一个村的。”
徐耘怔住,瞥了老人一眼,删去之前的文字,重新输入开头,只有“皮蛋:”。
他看着老人,静静等待。
老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突然放空,似乎在回忆。
许久之后,老人回过神来,满是歉意:“年龄大了,耽误你时间……”
“没事。”徐耘语气柔和,“您想对皮蛋说什么,都可以让我写出来。”
“也没什么好讲的。”
老人先是说了这么一句,稍作停顿之后,才带着些讨好地神情说道:“麻烦老板跟皮蛋讲,我床头衣橱底下有个存折。就拿那个钱把我埋起来,剩的钱给他了。密码是2233。
“噢,还有,家里头挂的酱肉,要是国栋拿出来晒了就还能吃,你叫他尝尝看好不好吃。要是没拿出来晒,就撂了吧。”
说到酱肉,老人叹了口气:“皮蛋小时候最喜欢吃酱肉。这肉还是叫国栋买的,腌了好长时间。也不晓得国栋今年腌没腌。要是没腌,今年就没得吃了。”
再次叹息,老人停住话头。
“就这些吧。也没什么好讲的。”
徐耘看着屏幕上短短的两行字,心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既然老人都这么说了,他也就当作成品打印出来。
纸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甚至连小学生都不如。
徐耘略一犹豫,将信纸递给老人:“您看一下这样写行不行。”
老人接过信纸,拿在手里却没看,而是笑着对徐耘说:“这我也不识字,看不懂。”
“这样啊。”
徐耘看看老人手里的信纸,又看看屏幕上的文字。
终于神情严肃地对老人说:“我这边重新写一下吧,然后读给您听。”
老人点头:“麻烦老板了。”
……
键盘敲击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屏幕上的字符快速申延。
“高辉,去哪吃?”
一声问询,键盘上跳动的手指停住,手指的主人从屏幕上移开目光转向同事:“你要去哪?”
“无所谓,我都行。”
“那就去吃盖饭吧。”
“也可以。”
高辉快速保存,叉掉文档,随手让电脑休眠,抄起手机站起来。
“走吧。赶紧吃完我还要赶这份文件。”
“拖到下周再交也可以吧?”
高辉无奈摇头:“领导在催了,叫我最迟明天给他。我可不想加班。”
“啧。”同事不再说话。
在公司吐槽领导太不安全,怎么也得离开公司才好吐槽。
刚出电梯,电话响了。
备注是“爸爸”。
“喂?爸。”
“喂。”对面传来高国栋的声音,“能听到吧?”
“能听到。是不是家里面有什么事?”
这突然上班时间打电话过来,高辉有些紧张。
“奥,家里没事。就打电话跟你讲一声。钟楼那个老钟啊,前两天走掉了。”
“啊。”
高辉一时没反应过来。
高国栋继续说着:“大队出人把他送到火葬场了,估计这两天火化。”
[原来是去世了]
高辉恍然,紧接着有些恍惚,就好像世界变得不真实起来。
电话那头,高国栋的声音依然在继续:“你不是从小跟他关系好么,我就想跟你讲一声。”
“哦。”
不知什么时候,高辉已经停下脚步。
“嗯。”
他下意识地应着。
“那就这样。”高国栋准备结束通话,“唉,没儿没女就是可怜哦。”
“嗯。”
电话挂断。
高辉怅然若失。
“高辉?不走啊!”
同事扭头喊了一声。
“哦哦,来了!”高辉将手机揣进兜里,快步赶上。
接下来,他就仿佛不知道这个消息一般,快速地吃完午饭,重又投入繁忙的工作里。
终于下班之前将文件传给领导。
【那两份表赶一下,明天下午给我,可以吧】
看着聊天界面领导的话语,高辉双手搭在键盘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好的】
敲出这两个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没问题】
下班时间到了。
部分同事直接起身打卡下班,也有人坐在工位上继续忙碌。
高辉坐在椅子上,看着聊天界面发呆。
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关机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回到出租屋,仿佛惯性一般接水、开火、煮面。
他不由回想起中午的电话。
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不禁怀疑,中午真的接到了那个电话吗?真的听到了老钟去世的消息吗?
朝锅里扔了两颗小白菜,又打进一颗鸡蛋。
在等待的时间,他掏出手机给他爸发了一条信息:
【钟楼怎么办】
等面条盛进碗里,高国栋终于回消息了。
【大队讲要拆掉】
【里头死过人,没人愿意呆】
【又找不到人敲钟】
【隔壁三瘸子已经找到大队问能不能把砖拉回家盖猪圈】
【要是能拉,我家也搞几车回来】
看着手机里的消息,高辉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觉得如此的理所当然。
【嗯】
他回了这么一句,点开视频一边看一边吃。
忙碌的人没有时间伤春悲秋,老钟的死讯就像那碗面条一样,被高辉抛在脑后。
只是偶尔讨论放假时间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过年的酱肉,以及不会再做酱肉的老钟。
其实长大之后他就不怎么喜欢吃老钟的酱肉了,只是总不能当着面拒绝。
毕竟,就像高国栋说的那样,“没儿没女太可怜了”。
[老钟可怜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有时候高辉会这么想。
似乎这样一来,老钟的离世也变得令人轻松起来。
总归是件好事不是么。
又是赶文件的一天,急着回去干活的高辉再次去吃速度最快的盖饭。
这次只有他一个,同事今天不忙,便去了那家生意最好的小饭馆。
刚出电梯,电话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鬼使神差地,他接通了电话:“喂?”
“您好,请问是高辉先生吗?我叫徐耘,这边有一封老钟请我代笔的信要送给您。”
“啊,是我。”
高辉下意识地答应下来,随即疑惑地问道:“老钟他,不是去世了么?”
“是的,这信是老钟生前写好的。”
徐耘解释一句,紧接着问道:“您现在在什么地方?我给您送过去。”
高辉稍一犹豫,报出大概范围后给了盖饭店的名字。
今天他吃得有些慢,就好像急着回去赶文件的并不是他一样。
大约十分钟之后,一个青年推门走进店里。
进门的正是徐耘,他进门后立刻扭头看跟进来的老钟。
见老钟怔怔地看着坐在角落的一名青年,徐耘确定那就是高辉。
他快步走过去:“高辉先生,我是徐耘。”
高辉一惊,连忙起身:“您好!”
高辉伸出手,徐耘没有握,而是顺势掏出信封递到高辉手中,看起来好似两人默契非常。
见到这一幕,老钟回过神来,在他眼里,高辉仍旧是那个会问东问西的小男孩,从来没有变过。
他脸上露出笑容,身形逐渐变淡,似乎见了一面就满足了。
捏着信封,高辉有些尴尬。
徐耘回头。
老钟已经消失不见,任务也已完成。
他轻抿嘴唇,对高辉道:“既然信送到,那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高辉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问,却没能问出口,就这么看着徐耘离开。
做回椅子上拆开信封,常见的打印体。
正文寥寥几行:
皮蛋,身体可好,工作怎么样?
今年也做了酱肉,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到?要是国栋把我腌的酱肉拿出来晒了,就还能吃,要是没晒,就扔了吧。我把腌肉配料附在后头,你以后能自己做。
床头衣橱底下有个存折,密码是2233。钱你拿了,我的丧葬费从里面出,要是有剩的你就拿去买点好吃的。
早点找对象,结婚时候烧一张喜帖给我。
酱肉:猪肉五斤(前腿肉最好),老抽半瓶……
信不长,高辉很快就看完了。
他感觉心里堵得慌。
直到这时,他才有一种实感,老钟真的走了。
将信折起收好,他脚步沉重地回到公司。
继续工作吧。
高辉快速敲击着键盘,眼睛却渐渐失去焦距。
猛然回过神来,屏幕上大片大片的乱码。
愣了一阵,拖选删除,重新保存后,他将电脑休眠,走到楼梯口拨通父亲的电话。
“喂,爸。”
“有事啊?”
“没……”高辉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不显突兀。
“差点忘了,今上午有个小伙子找到这边,问你在哪,讲是老钟有信送给你,我把你单位同电话都跟他讲了。”
“嗷。嗯。已经见过面了。那个,爸……”
电话那头,高国栋瞬间警觉:“那个是骗子?”
“不是。”高辉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老钟什么时候下葬,我想回去送他一程。”
安静几秒,高国栋叹了一声:“哪还下葬哦,烧掉之后随便找个公墓交几年钱往那一放,都算大队做好事了。”
末了,高国栋又说:“我找大队问问,骨灰放在哪。唉,这没儿没女的,都入不了土,你讲是不是作孽。你从小就跟他后头玩,去看看也好。”
“嗯,行。”
挂了电话,高辉摸出信封,再次展开。
这是遗嘱吗?
这是遗嘱吧。
……
将复制版的信折好,塞进相框。
徐耘有些感慨。
他其实很好奇老钟究竟是把高辉当朋友看,还是当儿孙看。
不过,他向来认为,作为一个代笔人和邮差,不该过多探寻委托人的生活与感情。
或许,老钟自己也不明白,高辉对于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起身将相框摆到架子上,看着空荡荡的相框,徐耘突然想去高刘集拍一张钟楼的照片。
那个老钟付出了数十年时光,因之生、为之死的钟楼。
想到就做。
一个多小时后,徐耘开车抵达高刘集。
站在村外路边,他看着萧瑟的乡村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对着那一片空地按下快门。
高刘集北部没有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