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连接生死的邮差 > 第9章敲钟人(二)

  影子拖得很长,傍晚的阳光已经提供不了多少热量了。

  老钟拿着几个塑料袋走到架子旁,仔细查看酱肉。

  这肉腌了好些天,表面已是酱红色,又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油汪汪的泛着光。

  看着好吃,其实还没晒好。

  没有被鸟雀啄食的痕迹。

  老钟松了口气,左手拎起其中一挂酱肉,右手拿着塑料袋从上往下套住酱肉。

  双手用力,挂钩从塑料袋底部钻出,重新挂到架子上。

  整理好套住酱肉上半部分的塑料袋,又用一个塑料袋从下往上套住酱肉。两边简单打个结系上,东扯扯西拽拽,尽量让塑料袋不贴在肉上。

  上面的挡灰,下面的接油。

  五斤肉,腌成了也就两挂。

  老钟故技重施将另一挂肉也套好,拎着两挂肉慢悠悠进门,挂到灶台旁边拉的绳子上。

  明天再拿出去晒。

  ……

  “要是有老鼠偷吃怎么办啊?”

  小男孩抬头盯着油汪汪的酱肉,喉咙滚动咽下口水。

  “老鼠又不会爬绳子。”老钟笑着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刚剪完的寸头还有些扎手,但扎到老钟满是老茧的手上,却仿佛是在按摩。

  “那要是绳子断了,肉掉地上,不就被老鼠吃掉了!”

  男孩费劲地搬开老钟的手,十分担心肉的安全。

  黄狗在他腿边来回乱窜,跟着他的话叫了两声,似乎在声援主人。

  老钟愣了一下,似乎被男孩说服了:“你把那椅子搬过来放这底下,肉掉下来也是掉到椅子上。”

  “好!”男孩高兴起来。

  不知道他为啥高兴。

  黄狗也不知道,但不妨碍它跟着高兴,一边跟着小主人朝椅子那边跑,一边汪汪叫唤。

  ……

  钟楼内寂静无声。

  老钟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椅子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只剩余晖。

  屋内没有狗,也没有男孩。

  老钟朝椅子走去。

  这是一把记载了岁月的木椅。

  任谁第一眼看过去,都能看出它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不过,即便如此高龄,它依然会履行它一年一度的重大任务。

  安静又可靠地站在酱肉底下。

  从前守护孩子的期待,如今守护老人的期待。

  老钟伸手拍了拍椅背,转身拉亮电灯。

  昏黄的光芒充满屋内,他借着这光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快六点了。

  先把剩饭剩菜拿出来,又在锅里接上水,放到灶头上。

  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打开煤气灶,开到最小火,慢慢烧水。

  老钟自个拎起收音机,扶着墙开始爬楼,这是今天最后一次敲钟。

  噹~噹~

  跟着收音机里的整点报时,钟楼里的钟响了六次,不多不少。

  打牌的,看电视的,干活的,不管有没有看时间,都知道已经六点了。

  这钟楼,似乎还有点作用。

  老钟下到一楼,灶上的水已经咕噜咕噜翻滚不休,催促他快些。

  剩饭倒进锅里,拿锅铲捣散避免结块,也熟得快些。

  盖上锅盖煮了一阵,又把剩菜倒进去,舀了一勺带汤水的米饭把装剩菜的大瓷碗涮一圈重新倒回锅中。

  估摸着菜大概热了,关火。

  ……

  “老钟你为什么不放白菜啊?我妈妈都放白菜。”

  小男孩踮着脚,十分好奇。

  “没有白菜。”

  老钟慢悠悠地搅着饭,显得轻松愉悦。

  “那你为什么不买白菜啊?煮过的小白菜很好吃的!”

  小孩子的问题就是多。

  “问那么多干什么,这又不是给你吃的。”

  老钟呵斥的语气也是轻飘飘的,眼角甚至微微向下弯。

  男孩嘴角一撇:“我家今晚有鸡汤下面条。”

  老钟不接话。

  男孩试图说服老钟:“煮面条也要放白菜!”

  “嗯,嗯。”老钟随口应着,拿过大碗盛饭。

  男孩的目光随着汤勺移动。

  锅里的米饭越来越少。

  他委婉地问道:“不加白菜会好吃吗?”

  “好吃。”

  氤氲地热汽里,老钟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笑。

  最后一勺了!

  男孩咽了口唾沫:“我不信。”

  老钟咧嘴笑了,他停下动作看向男孩,说出了男孩最期待的一句话:“你尝尝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男孩脸上浮现出雀跃的神情。

  见老钟果然拿了一只小碗开始盛饭,男孩又矜持道:“我就尝一点点。我家今晚要吃鸡汤下面。”

  ……

  满满的一碗摆到桌上。

  汤饭,一顿饭就这么敷衍过去。

  老钟慢条斯理地喝下混着汤水的米饭和煮到软烂的剩菜。

  可是年纪大了,也就这些还能吃得下去。

  加不加白菜,都是那个味道,没有更好吃,也没有更难吃。

  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再也没有声了。

  正在洗碗的老钟愣了一阵,手上的速度稍稍加快。

  锅碗摆好,擦干手拿起收音机拍了拍。

  电源灯忽闪一下又重归黯淡。

  没电了。

  从床边的橱柜里掏出新的电池换上,旧电池扔进一个满满当当的纸盒里。

  播报员的声音重新回荡在这座钟楼里。

  ……

  一连几天都是晴天,大好的太阳晒得酱肉愈发诱人。

  坐在门口靠着墙,老钟十分满意地看着不远处在阳光下闪着诱人光泽的酱肉,上午打牌输了十二块钱的坏心情抛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并未能持续太久。

  过午没多久,天色逐渐变得阴沉。

  又等了一阵,看天上黑云没有散去的迹象,老钟不得不起身收肉。

  三点还要上楼敲钟,要是那时候下雨,就来不及收了。

  也是巧,老钟刚把肉收回屋里,星星点点的雨滴就开始落下。

  不过十分钟,雨势陡然变大,雨点仿佛连珠一般砸下。

  冬天这样大的雨比较少见。

  一打开楼顶的门,冰冷的雨点扑面而来。

  老钟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哪怕是夏天的狂风暴雨也阻拦不了他来敲钟,何况眼下只有微风。

  他解开钟绳紧紧抓在手里,靠在门边,静静等待挂在腰间的收音机整点报时。

  “现在是,BJ时间……”

  老钟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抬起胳膊。

  “……十五点整。”

  胳膊猛然摇动。

  噹~噹~噹~

  三声钟响,雨幕似乎都被震动。

  老钟抬头盯着钟,一直到钟声消失,他才低头系紧钟绳,闩门下楼。

  ……

  “老钟,你下楼变慢了啊。”

  青年本来站在门口低头看手机,听到夹杂在新闻里的脚步声,抬头看着走出楼道的老钟。

  老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出笑容,皱纹也变得温柔:“皮蛋回来啦。”

  青年有些尴尬,不满于老钟称呼他的小名,只是看着老钟,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嗯,放假了。”

  “坐啊。”老钟关掉收音机,招呼着上前,“倒水给你。”

  青年看了眼似有油污的椅子。

  “不坐了,还要回家写作业。”

  老钟动作停住,讶然问道:“上大学还要写作业啊?”

  青年将目光移向靠在门框的雨伞。

  雨伞上的水渍已经浸湿了一块地面,格外显眼。

  “嗯。”

  顿了顿,他补充到:“就来看看你。”

  这句话叫老钟高兴起来:“嗐,这没病没灾,要你看甚个!”

  紧接着,他走到灶台边上,展示自己的酱肉:“搞了几斤酱肉,晒好了喊你来我这块吃。”

  “我家有……”

  青年的话刚起头,就被老钟打断:“你家那是你家的,同我的能一样么?”

  屋内安静下来。

  老钟突然开口:“你要写作业就赶快回去吧。”

  “嗯。”青年应了一声,却没动。

  他目光游移,最终停在酱肉上。

  “我们学校要寄一份给家长的信,我填了你名字。嗯。你收到之后别跟我爸爸妈妈讲,等我到你这块来你再给我。”

  这两句话,青年的语速先慢后块,最后几个字仿佛烫嘴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外蹦。

  老钟没有深思,只是被“给家长的信”吸引了注意力,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搓着手一个劲地重复:“好!好!”

  青年快速瞥了一眼老钟,飞快地转头看向门外。

  他抓起靠在门口的伞,想要避开老钟那高涨的情绪:“那我先走了。”

  老钟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青年就钻进了雨中。

  ……

  雨里没有人影。

  门框边上也没有水渍。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收音机里只剩下嗞嗞的杂音。

  这雨到晚上也没有停息的迹象。

  老钟叹了口气,费劲地在灶台边上拉了一条绳子,把酱肉挂过去。

  趁开火做饭的时候烘一烘,免得回潮。

  雨夜无事,老钟早早睡下。

  在梦里,酱肉已经晒好,皮蛋也回来了。

  梦里的皮蛋,就像小时候那样,喜滋滋地吃着蒸好的酱肉。

  只是,隐约间总能听到钟响。

  可他并没有在敲钟啊!

  皮蛋的笑脸越来越模糊,不规律的钟声越来越清晰。

  终于,老钟睁开眼。

  梦境与现实的交织令他有些茫然,不过躺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

  的确是钟楼上在响,应该是钟绳松了或者断了。

  他叹一口气,坐起身拉亮电灯。

  稍稍犹豫,只披了棉上衣,拿着手电筒上楼。

  要是松了就再系上,要是断了就只能等白天找人来了。

  打开门,雨点打在脸上。

  风比傍晚大了些。

  老钟移动手电筒。

  只见钟绳在风中摇摆,带动钟铃撞在钟壁上,发出轻重不同长短不一的声响。

  好消息是钟绳没断,只是松开了。

  他伸手捞了几把,将钟绳捞到手中,钟声停了。

  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双手虚握钟绳,慢慢下蹲,将钟绳捋紧。

  嗒!

  一个不注意,夹在腋下的手电筒掉落,在他脚边砸了一下,倒在台阶边上。

  老钟转身腾出一只手,想要捡起手电筒。

  没想到距离不够,非但没能拿起手电筒,反而将它推下台阶。

  手电筒哐哐当当地往下滚落,光柱在楼道内翻滚。

  突然某一刻,光柱消失了,过了一阵,声音也停了。

  老钟收回手,用力拉着钟绳,摸着黑在杆上多缠了几道。

  这次一定要系紧。

  虽然老年人睡眠少,但爬上爬下太累了。

  老钟长舒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转身准备下楼。

  或许是因为此时来了一阵风。

  也或许是因为雨水打湿了台阶前的地面。

  又或许只是老钟的腿在这一瞬间抽了一下。

  总之,

  他滑倒了。

  钟楼顶的门一夜未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