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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姜武表情无奈,眼中却含着笑:“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