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周朝的冬天,格外寒冽,满眼望去,整个京城白皑皑一片。
书房,世家出身的大臣们焦急等待,一个个忧愁不堪,人心惶惶。
丫鬟道:“丞相来了。”
众人齐齐朝前望去。门帘挑开,一道清瘦的身影缓步而来,棂窗半开,风雪吹进来,掀起他淡色春锦宽袍,半瓣梅花沾在领口,他一手握拳凑在嘴边轻轻咳嗽,面容更显苍白。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无论有多熟悉这张脸,每一次见到,依旧会被惊艳。
众人纷纷让出位。
待这人坐于高堂正中,众人鞠手作揖。
“见过丞相大人。”
“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虽轻弱,却似天外丝竹之音,入耳入心,令人如沐春风。
人齐了,大家开始讨论近来京中的事,一句两句,越说越心慌,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历经今年的变法,京中世家旧贵大多折半,皇帝亲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异己。
太后势力被连根拔起,短短两年时间,这位年轻的皇帝就已将权政稳固收回。
都察院都事问:“不知皇上可曾私下宣丞相入宫?”
众人看向高位上的人。
如今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位羸弱的少年身上。
少年摇摇头,似乎无心眼前的话题。
窗外大雪纷飞,红梅傲然枝头。通灵玉透明地飘在空中,轻轻俯到少年耳边,恭敬喊道:“主人。”
南姒用元魂与它对话:“一醒来就在这,早些将记忆传给我罢。”
话音落,通灵玉吹口气,眨眼的功夫,南姒已经翻看起这具宿主的记忆。
她现在的身体主人叫苏承欢,是高门世家苏府的独女,苏家世代入朝为官,乃为大周朝第一名门世家。传至苏承欢这里,她父亲英年早逝,留下她这个遗腹子,苏夫人为防家业旁落他人之手,只得让苏承欢扮作男子。
苏承欢天资聪颖,五岁即有神童之称,十四岁便名满天下,如今二十,位极人臣,掌一国之相。
这样的人,本该成为一代贤臣,只可惜未来得及大展宏图,便因世家身份被皇帝冷落,不久之后死于刺客手中。到死,都无人察觉她是女子之身。
南姒问:“达成怨气消减的任务是什么?”
通灵玉道:“满足三个条件,即可达成满分任务,比元真真那个还要让任务者自己猜补充条件的要好。”
“哪三个条件?”
通灵玉:“第一,躲过暗杀。第二,阻止皇帝被邻国公主迷惑。第三,让大周朝百年内永葆盛世繁华。”
苏承欢和别的女子不同,她从小受的教育令她心无旁骛,除了忠君报国,别无他想,她甚至觉得自己阴差阳错才脱胎成女子,她一直认为自己该是个男子。
做不成战场杀敌的将军,她便一心做个刚正不阿的文臣,以辅佐君上为己任,从不阿谀奉承,时时劝诫,为人清冷顽固,因此得罪过朝廷不少人。
皇帝刚亲政那会,利用她的忠心,大肆排杀世家子弟,清扫阻挠,而当皇帝稳固自己的政权后,苏承欢便被抛至一旁,虽为丞相,却被剥掉实权。苏承欢无怨无悔,依旧勤恳劝诫。
不多时,邻国进献公主,这位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天下第一美人晋国公主,不负母国所托,祸害大周前朝后宫,十年后晋国出兵攻打周朝,一举灭周。
晋国公主刚进宫那会,苏承欢曾劝皇帝切勿被美色所迷,皇帝大为不悦,自此罢黜苏承欢丞相之位,之后苏承欢便死于刺客之手。
杀她的,是政敌燕王贺兰辞,当今皇帝的胞弟。
贺兰辞与苏承欢交恶已久,见她再无皇帝庇护,又因她这次大力抨击心上人晋公主,是而趁机派出暗卫刺杀。
南姒翻看完毕后沉默,不多时憋出一句:“这个女人是不是深爱着皇帝?死了还要为他江山社稷着想。”
通灵玉肯定地告诉她:“不,她爱的是大周朝。”
南姒:“那很简单,我直接杀了皇帝和燕王,另外拥立贤明之人做皇帝,三个条件就都能满足了。”
通灵玉嘴角一抽,“不……不能这样做……”
南姒:“为什么不能这样做?简单干净利落。”
通灵玉:“杀掉燕王和皇帝,势必引起内斗,邻国虎视眈眈,大周朝只会被灭得更快。”为防止南姒冲动下手,它幽幽道:“主人,请你从正常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南姒一掌拍过去,通灵玉麻溜躲开。
回到现实。众人今日齐聚于此,为的就是商量该如何躲过此劫,他们大多都是高门世家出身,皇帝为提拔自己的势力,手段狠戾残酷,待世家回过神想反扑的时候,已被斩草除根,朝内再无人能与皇帝抗衡。
南姒扫视眼前一群白胡子老者,叽叽喳喳的,一会担心这个一会担心那个,每个人说句话都要来问她,烦得要死。
她敛神起身,“家中有事,我先告辞。”
众人一愣,看着飘飘然离去的身影,皆是诧异。素日温吞耐心的丞相大人,今日怎地这般烦躁?
好不容易脱身,回到苏府,南姒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也太破了点。
家徒四壁。
没有半点丞相府该有的样子。
通灵玉道:“苏承欢为官两袖清风,靠俸禄过活,偏生她还爱救济百姓,所以苏府……很穷很穷。”此时它已化作一只黑猫,软绵绵地趴在南姒怀里。
南姒叹口气,“穷成这样了,还去救济别人,就没有人救济她吗?”
通灵玉说:“有,苏承欢的远房侄儿,苏远山。”
说曹操曹操就到,小厮进府禀报,“表少爷来了。”
话音落,一人入屋来,着团青锦袍,步伐稳健,走至跟前。南姒抬眸看他,见他生得一双深邃眼英气眉,只是脸上笑容太过肆意,看得人不舒服。
远山姿态惺惺往前一鞠,“皇上召你我入宫,侄儿顺路来接四叔。”
苏承欢这一房在族谱中排行第四,家中独她一个,故而下面的小辈皆称她一声“四叔。”
远山见她未搭话,笑意更浓,语气戏谑:“四叔可是忧心被那群不知进退的老头子连累?放心,到时候皇上真要怪罪,侄儿定为四叔美言几句。”
苏远山比她大上几岁,论资排辈不得不唤她一声四叔。他虽姓苏,却是旁系,并未沾过苏家多少恩惠,他痛恨门阀之见,皇帝推行新政后,他见势而为,很快平步青云,成为皇帝宠信的新臣。
他记恨当初不肯推举自己的苏承欢,如今得势,转头就来嘲讽她。借救济之名,行羞辱之事。之后更是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言,夺了苏承欢的丞相之位。
苏承欢自持世家风范,不肯与之胡搅蛮缠,苏远山有恃无恐,每每来此,必要逞一番口舌之能。
南姒可没这好脾气。
她目光一沉,往藤椅上一躺,指着苏远山,不疾不徐地说:“好侄儿,给四叔磕个头。”
苏远山以为自己耳鸣,瞪大眼望过去,“你说什么?”
南姒轻言细语笑道:“在大周朝,论辈分,侄儿给叔叔行礼,该行跪拜大礼。论官阶,我一品,你四品,你见了我,该行叩拜大礼。今日你若不跪,明日我便参你个藐视礼法之罪。”
苏承欢最喜欢弹劾参人,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南姒的作风。
苏远山咬牙切齿,狠狠瞪她,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对面的人儿,半点气势不输,抬额扬眉,一派权臣之威。
她以俯视众生的眼神看他,吐出一个字:“跪。”
这就是做丞相的好处了,即使大权旁落,依旧能够官压众臣。
苏远山袖下紧握拳头,在南姒充满挑衅的目光下,缓缓跪下。
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头上响起:“磕一个不够,得磕两个。”
苏远山手指掐得泛紫。忽然他身子一僵,那双修长纤细的手,此刻正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
他望见她眼里深不见底的冷漠,寒冽似冰山,她轻轻地说:“远山,以后再想作践四叔,得称清楚自己的分量,你虽春风得意,但如今大周朝的丞相,仍是我苏承欢。”
苏远山咽了咽。
顷刻,他俯首称臣,用从前在官场跌打滚爬的隐忍语气,道:“是,四叔。”
通灵玉:“主人说的用自己招待皇帝,不会是想……”
南姒:“我征服人,要么靠武力,要么靠美色,我这副病怏怏的身子,难道你希望我一拳拍死他?”
通灵玉:说的好有道理我竟一时无法反驳。
它蹭着她,问:“所以主人是想学那些献美人的官吏,在皇帝面前吹枕边风吗?”
南姒信手拈起几桌上的铜镜,她取下官帽,摘掉玉簪,镜子里隐约映出张惊鸿绝艳的容貌,她抚过自己的眉眼,细葱似的皓手白皙腻滑,落在朱红的唇上,双眸微微一弯,英气与娇柔并济,透出一股子别致的媚态。
“所谓宠臣,有宠才有权,古往今来,懂得讨好当权者的人,才能活得自在,苏承欢做不到的事,我替她做。与其另寻佳人献上,还不如我亲力亲为更稳妥。试问天底下,有哪位佳人比得过我这位天下第一‘美男子’呢?”
苏承欢的相貌,比元真真更为精致,病美人的风流姿态,可不是寻常美人能比的。
通灵玉听完只想扇着猫爪给她鼓掌。对于神尊大人这种不择手段往上爬的行为,它表示很欣赏,这意味着它以后的生活状况将得到极大改善。
沉醉在有很多很多鱼吃的美梦中,它忽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主人,你想睡皇帝,可皇帝哪有那么好睡?”
就算主人有心,可皇帝不一定愿意啊。苏承欢过去一直是男子身份示人,忽然跑出个男人说要侍寝,再怎么想,皇帝都不会欣然接受吧?
南姒一下下摸着它的猫毛,“你放心,我早就想好对策。”
翌日休沐,闹市尽头的小巷子,一个戴皂纱帷帽手抱黑猫的瘦弱少年行迹神秘,风缓缓吹起及腰幕篱,一晃而过张绝世容颜。
通灵玉满脸不高兴:“那可是我们所有的家当,那个卖药的太黑心了。”
南姒脚步轻快,不以为然:“他卖的是禁-药,自然价格高昂,换做是我,见客人急着买药,只怕会卖更高的价钱。”
通灵玉揉揉自己的肚子,看了眼她袖兜里的小药瓶,忧心地问:“主人,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南姒微抿嘴角,笑道:“难道迷-奸皇帝犯法吗?”
通灵玉迟疑:“应该……不算?”
它发现自己自从跟了南姒之后,道德底线越来越低。像眼前这种情况,它完全能够说服自己——
这不叫迷-奸,叫维系君臣感情。
至月中约定好的日子,皇帝准备出宫。此行他打算微服私访,身边只带了一个老太监并三个武功高强的暗卫。
老太监很是担心,劝道:“皇上,此行前去丞相府,是否需要再多带些人手?万一丞相……”
皇帝摇手拒绝:“朕了解他的性子,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叛变,他不会,只要朕在皇位上一日,他就会誓死效忠朕,苏承欢此人,心中装的从来只有君主。过去父皇在位时是这样,现在也是。”
皇帝出宫,并未惊动任何人,一行人悄悄地来至苏府,南姒早就在府门口等候着。
南姒看一眼紧随身后的老太监和侍卫,笑道:“臣记得自己只说宴请皇上一人,可别说要请其他人。”
老太监皱眉,捏着嗓子喊:“大胆!”
皇帝目光深沉望她一眼,吩咐身后随时准备护驾的侍卫:“你们退下去,今日朕与丞相同饮,不得坏了兴致。”
老太监和侍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竟然愿意为早已失宠的苏相舍身犯险,独入相府。
要知道,皇上可是个连晚上睡觉都要安排暗卫悬梁而待的人呐。
南姒捏住袖里藏着的药瓶,心中把握又多了一分。
老太监怕出岔子,小声道:“总要有人伺候皇上……”
南姒回眸笑道:“自然有本相伺候皇上。”
待入府,皇帝愁眉不展,落定,他望见屋中摆设简陋,语气一沉,道:“哪有半点相府的样子?一直以来,你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南姒替他斟茶,一碗茶递到皇帝手边:“为官者,自当清廉布政,府里是寒酸了点,但好歹有屋蔽之。”
他并不接她的茶,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含义复杂。
南姒立即反应过来:“是臣疏忽了。”她微抿一口,示意茶中无毒,而后提壶重新沏一杯。
皇帝却在这时伸手端起她刚喝过的那杯,不知是警惕还是其他什么,他脸上并未露出半点嫌弃之意。
南姒抱起通灵玉,“臣有一宝物,欲献给皇上。”
皇帝点点通灵玉的猫耳朵,“一只黑猫,有什么好献的?”
南姒弯腰,一张白璧无瑕的脸,笑意微晕,仿若新酿果酒,双眸醉人心,“不是黑猫,是美人。”
皇帝盯着她,喃喃道:“哦,美人?丞相竟变得如此体贴人意,实在令朕惊讶不已。”
他话刚说完,悠闲自在地等着美人的出现,忽地怀中黑猫一窜,跳到他的肩膀,只见那猫浑身一抖,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
皇帝来不及反应过来,便已意识模糊。
最后闭眼一瞬间,他望见南姒脸上的笑容,温柔平和,成竹在胸。
她好像说了句什么:“……药效不错。”
皇帝想,他一定要杀了苏承欢这厮。
皇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二十二岁那年冬天,那天大雪压城,有人站在汉白玉阶陛前唤他:“太子殿下。”他回头,望见素衣宽袍的小太傅,仙姿佚貌,一笑顾盼生辉。
他走到他面前,恭敬道:“微臣苏承欢,见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