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
武氏在李素面前侃侃而谈,李素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滔滔不绝的她。
认识她也有小半年了,论对武氏的印象,李素其实并不太喜欢,包括现在,他也不喜欢武氏的性格为人。
这个女人太会耍弄心计了,而且很多时候耍弄的心计并不成熟,李素几乎一眼便能看出来,或许因为年龄的关系,武氏如今毕竟才二十出头,还远没有达到历史上与世家门阀和满朝文武掰腕子决生死的境界,如今武氏的智谋确实对李素有所帮助,但很多时候仍嫌稚嫩青涩。
李素喜欢简单一点的女人,相处一起不太累的,不用费尽心思去猜测她在想什么,她又想干什么,说这句话背后隐含了什么深意等等,他不喜欢这样的相处,而武氏,却偏偏就是这么一个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很累的女人。
所以李素与武氏认识这小半年以来,与她通常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相处状态很奇怪。有些关乎身家性命甚至国家谋划的大事,连与他最亲近的许明珠都瞒着,却偏偏能拿出来坦然与武氏讨论,与她讨论过后,大多数时候李素都能得到一些收获,从这个角度来说,武氏可以说是李素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袍泽,遇到大事脑海里第一时间便想到她。
然而除此之外,李素和武氏在生活里便没什么交集了,真正遇到事情,彼此可以聚在一起商量讨论,若是无事闲聊,两人根本聊不到一块去。
武氏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来到李家这些日子与李素相处久了之后,她也渐渐察觉出李素的心思,于是非常识趣地遵从,不做任何令李素反感的事,遇到事情时自动出现,无事时永远消失,绝不在李素面前晃悠。
长久下来,这也渐渐成了李素和武氏二人的相处模式,二人非常有默契地遵循着这个模式,从来不破坏它。
今日禄东赞走后,武氏从堂后转出来,与李素看似无意的说着闲话,但李素很清楚,这些话只是开场白,今日武氏多半是有正事要说。
只不过,开场白归开场白,什么话题都可以说,为何非要把四方馆放火这种事抖落出来?李素顿觉有点恼羞成怒。
聪明了不起吗?聪明就可以到处显摆了吧?我比你更聪明,我骄傲了吗?
敲了敲矮桌,李素表情有点不爽了:“会聊天吗?会吗?说天气,说收成,说晚饭吃什么,都可以,实在没话说你还可以夸我英俊,让我有个好心情,妇道人家的,非说这些杀人放火的闲话,有意思吗?”
武氏噗嗤一笑,掩嘴道:“是奴婢不对,不过看侯爷的脸色,难不成奴婢猜对了?四方馆那把火真是你放的?”
“呵呵,不是,没看见我和那位禄兄的交情吗?就差共奏高山流水了,那叫相见恨晚的八拜之交,我怎么可能干放火烧他的缺德事?别把我想得太没下限了……”李素果断矢口否认。
武氏也不较真,闻言笑道:“那便是奴婢失言了……”
眼眸水波流转,武氏悄悄瞥了他一眼,道:“不过那位放火的人,时机委实拿捏得极妙,太子谋反之所以事败,这把莫名其妙的火少说也占了一半原因,江湖太大,藏龙卧虎之辈何其多,太子实在太小觑天下英雄了。”
李素揉了揉鼻子,道:“你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武氏笑道:“当然不是。”
“所以,刚才这些杀人放火的话全是开场白,毫无意义的那种?”
“是开场白,但绝非毫无意义,奴婢顺嘴说了,当然也想表示一下敬仰……”
“对纵火犯的敬仰?”
“都说时势造英雄,奴婢却以为,能造出时势者方为真英雄,侯爷觉得呢?”
李素笑了笑:“世上哪里有什么真英雄,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父母妻儿不饿肚子,然后有钱有闲之余顺手干几件善事惠泽乡邻,聊积阴德,临终闭眼前回想一生,没干过亏心事,也没留下遗憾事,这样的人,我觉得便能算是英雄,这样的英雄比那些斩将夺旗,挥斥方遒的所谓英雄要实在得多。”
武氏闻言沉默下来,蹙眉不知在想什么,李素的这番话显然令她颇受震撼,良久,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幽幽叹道:“侯爷与奴婢年龄相当,却仿佛活了两辈子似的,这般说法,奴婢怎么都不相信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说的……”
李素眨眨眼:“说不定我真活了两辈子呢,奈何桥边喝孟婆汤,我偷奸耍滑没喝,孟婆也没瞧见,便放我过桥投胎了……”
武氏嫣然一笑:“奴婢真信,也像是侯爷的为人。”
李素半阖着眼,有点困意了,敲了敲桌子,道:“有什么话便说吧,再不说我便睡着了……”
武氏神情一整,道:“侯爷,奴婢觉得侯爷该有自己的谋士亲信了。”
李素困意顿消,猛地睁眼看着她:“何出此言?”
武氏平静地道:“有些话,自太子谋反后,奴婢便想与侯爷分说了,只是侯爷这些日子忙,奴婢不便打扰,今日才算得了机会。……侯爷,您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单薄了吗?”
“力量单薄?我一个县侯,力量太雄厚不是作死吗?”
武氏叹道:“县侯已是权贵,而且侯爷如今才二十出头,未来必然前程无量,封王列公亦不在话下,将来位高爵显,大权在握,侯爷,难道你还是像现在这般单打独斗么?”
李素笑了笑,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广纳贤才,入我侯门做我谋士?”
武氏正色道:“不能说‘广’纳贤才,这个‘广’字不妥,太招摇终是取祸之道,但贤才一定要纳的,侯爷,奴婢以为,您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凡事只靠一己之力支撑,世事难料,终有不逮之时,与其将来悔恨懊恼,不如未雨绸缪……”
李素笑道:“有这个必要么?我只想当一辈子的闲散侯爷,运气好的话,若干年后能混个国公也不错,总之,都是闲散爵位,只需在家安享太平日子,平淡度过此生,招纳一些谋士来我府上,只怕半辈子都遇不着什么大事,最后终沦为我家帐房掌柜之流,满腹治国平天下的韬略,最后化作一肚子的鸡毛蒜皮,岂不是毁人前程?”
武氏轻笑道:“侯爷何必妄自菲薄?以陛下如今对您的宠信来看,您想当一辈子闲散侯爷只怕不太可能,陛下当初将您调任尚书省任职,其实便已将您的前程划定了一个圈子,侯爷不可能走出这个圈子,未来一两年内,陛下必然对侯爷有所重用,说句犯忌的话,将来陛下若龙御归天,新皇登基之后,侯爷便是陛下留给新皇的肱股辅臣,助新皇治国平天下,侯爷,您想过闲散日子的愿望,怕是要落空啦。”
李素认真地道:“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偷懒耍滑,消极怠工,怠到陛下和下一任陛下对我绝望,然后放我回家过闲散日子。”
武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叹道:“侯爷,您莫闹了,认真一点行吗?”
武氏接着叹道:“闲散固为避祸之道,但世事难料,安坐家中照样也有祸从天降,无权无势便只能任人宰割,侯爷,只有自身强大,天下人皆敬畏的前提下,您想过的闲散日子才真正有可能实现,否则,一切皆是空中楼阁,一触即塌。”
看着李素渐渐正经的神色,武氏适时道:“侯爷还记得太子谋反那晚,叛军追兵竟然追到咱们避身的窑洞外吗?那场血战,侯爷的兄弟和部曲死伤惨重,连老爷都亲自上阵,才堪堪保得性命,奴婢大胆猜测,这个结果恐怕是因为侯爷料敌不足,没想到敌人竟丧心病狂至此,事过之后,侯爷心里也是暗暗悔恨后怕吧?究其原因,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侯爷再怎样聪慧绝顶,一个人的思虑终归是有限的,总有自己思虑不周的地方,有时候一点点小疏忽便会造成终生后悔的后果,如果那时府上有谋士若干,侯爷想到的地方他们去执行,侯爷没想到的地方,谋士为您补遗,奴婢觉得,窑洞外那一战根本不会发生。”
见李素神情越来越凝重,武氏轻声道:“侯爷,现在您还觉得纳贤招士没有必要吗?”
李素沉默,抿唇不语,眉头却深深拧了起来。
武氏加重了语气,沉声道:“侯爷,英雄不可无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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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氏向往权力,喜欢权力,所以说话行事往往也带着很浓的功利味道,包括她向李素建议的纳贤招士,最终的目的也是助李素往上攀爬,在她眼里,李素是一棵大树,而且前程无量,而她是一根柔软若绵的青藤,无声无息地缠绕着这棵树,只有树长得越高,活得越壮,青藤才会更踏实,不会担心失去养分。
跟以往一样,李素仍然一眼看出了她的目的,只不过这一次李素没有急着否认拒绝。
抛开功利的部分不说,武氏这番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英雄不可无羽翼”,李素可以不当英雄,但他一定要有意识地培植羽翼了。这些年无论遇到任何事,都是李素独自一人默默承担,默默支撑,说实话,他确实感到有些累了,身边的王家兄弟,郑小楼,方老五这些人,李素相信他们能在任何时候义无返顾地为自己挡刀挡箭,为自己赴汤蹈火。
可是若论智谋庙算,这几个人委实帮不到忙,动脑筋的事一直只有李素一人承担,随着年岁渐长,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越来越多,将来的敌人也会越来越多,李素渐渐发觉,一个人独力支撑已经越来越累了,这次被敌人追击到窑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自己的智谋终归有漏洞的,独自一人已经无法护住家小了,确实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羽翼,壮大自己的力量,补上自己的不足。
今日武氏的提醒,李素暗暗留了心,提醒很及时,而且从法理来说也不过分,如今大唐的权贵人家里,谁家不养一批谋士门客?程咬金李绩那种武将府里都有门客近百,李素这个县侯养几个谋士并不算犯忌,只要把数量控制住,不要缺心眼似的越招越多,若是待到府中门客数量差不多可以组织起一支军队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