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城或许没有绝对意义上的中心,四家所在的相对位置,也会在不同的月份里有所偏差。
阎浮是不同的路,商道阎浮构成了五名城这具身体的主动脉。
而相对独立闭合的坊市,是这条大路上分叉出去的目的地,各个相近的坊市还好,长时间互相凝望、耳听早已固化了彼此的关系。
可是这种确立的位置的关系,也会随着相对处在商道阎浮变化,而产生变化。
简单的说,商道阎浮是一条会流动的路,而因为这也决定了被它贯通的门户之间,也无法一成不变。
从内部看,五名城也像是一片片局部守望形成的网,而非一个传统简单的平面维度。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现在的五名城主血管堵塞,而毛细的血网无法让这具身体重新活动。
流形已经恒定,路反而真的就在脚下了。相信我,这真的只是看起来复杂,走起来其实很简单。”
“可是为什么,我们又走到了这家糖水铺子。你确定你没有走错路吗?”
修铭挥着黑板,挡在段宏眼前。
“这......应该没走错啊?我记得上次就是走这里啊。”
段宏举板的动作,多了一丝犹豫。
跟在两人身后的施娟儿与王轩兰,相视一笑后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四人的人影消失,糖水铺子家的儿子,端坐小板凳,又掉过头看向巷子的另外一边。
以他的经验看,这几个傻傻的大人,会在他吃完第三根棒棒糖后准时出现。
那位黑叔叔其实好几次都差点走对了,可他就是小气的不愿意来买个糖,顺便问下路。
那...嘿嘿,有好戏看啦~
.......
“吁~终于到了。谁能预料到,连走到门口都需要这么大的功夫。这个无声的世界,可真是变成了一坨啊。”
“既然无声...那你又何必写那么拟声词呢?多耽误事情啊。”
“有道理,不过习惯了。”
“确定是这户人家吗?怎么感觉有点小气?”
“因为是后门,正门四名四面相对,关注那里的视线太多。而且正门从耳子窝过去,也更加费时间。”
“好吧,不过你其实可以不用进来,我们都知道目前的局面并不乐观。”
“说的晚了,从老方将我孤身丢回五名城后,我就无法从你们这些巨人博弈的棋盘中脱离了。
不过你最好动作慢点,我就这点墨水瓶子也不够你们调味的。”
“放心吧,我善,所以不喜喝墨。
不过进来也好,至少看见才能闪避。”
“没错,而且这事虽然危险,可它也很诱人啊!”
“那便一起吧,门在你跟前,你来推吧。”
“好,开门见山。”
.......
开门之后修铭没有见到山,反而是一片开阔的水塘。
水塘里也没有假山,只有一些若影若现的浮萍,最吸引人瞩目的是水塘中间的凉亭。
与凉亭相连的是几条与水面齐平,并在微风中偶尔渗水的曲线步道。
修铭他们走在其中一条上,但不是唯一的一条。
水面上还有就是几人的倒影,别无它物、分外寂寥。
围着水塘的院墙,则在几人踏入了这不光听觉上静谧的地方后,迅速躲藏了起来。
在几人的感知上,五名城的相关事物都被淡化,而与脚下水塘相连的事物感知则被强化,仿佛这又是另外一个小世界。
这也正常,出入潜景浮相无算的修铭,早就习惯过墙如破界的斑斓特征。
说起来,还是明的无相地更加寂寥。
这里有的浮萍,用心看还是能够发现许多生机。
不过这类似的结构,忍不禁让修铭怀疑起来,这两者是否有着类似的作用?容不得他多想。
水道看着长,走着快。他们很快就走到凉亭处,远看小小的亭子,近看倒是大上一些。
踏上凉亭,修铭恍惚想到了菁水楼的舞台。
不过这一次,还有看戏的人吗?
.......
当面是一道幕帘,帘后有一人,看其曲线蜿蜒、体态玲珑,当是一位女性。
修铭并不知道,段宏记得的是谁家的门路,只是从他反复提及的话语中,推测他们此行见的人应该是武威。
结果,看来是另外一位,是闻星单家的单柔。
而她毫无疑问,也是目前修认知的五名中,最神秘的一位。
她从未露过面,却又好像处处有着她的身影。
修铭不会觉得他们贸然上门,对方就会没有应对。
或早、或晚。或被动、或主动。对他们这种高度的人,区别并不算大。
所以,单柔或许在现行的五名里中,有着主动一步权利的人,又或是她是武威推出来的橡皮图章。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当面了,他的视线焦点,就要由虚转实了。
“诸位先坐下吧,这一面比想象的快,妾身未来得及准备,正洗茶以备招待贵客。”一道温柔的女声从幕帘后传递出来。
修铭举起牌子。“叨扰了。”几人也不是客套的性子,就在侍女送来的软垫,没什么讲究的坐了下来。
有声音?修铭内心疑惑,却没有当即发问。
不多时,几位侍女又抬来了长案,并在长案上摆放起一些精致糕点。
杯碟碰撞之间,修铭确认了依然听不到声音。
那么有问题的是人。
四杯热茶放到长案上,施娟儿口渴就一饮而尽,还倒过来抖落抖落,确认了一下这杯就是这般浅,随手将杯子一丢,便露出了百无聊赖的神色。
王轩兰目光警惕,看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却好像看着一条毒龙。
她静静地等待茶水凉透,完全没有要举杯浅嘬的想法。
段宏好茶道,算是唯一有发言权的人,只是他浅尝之后,神态反而收敛了,让人难以看出他内心的朝向。
修铭端着杯子,杯壁温润、清亮,花纹雕工更是极巧,手感上细腻易盘。
倒真的是一批好窖里出来的珍货,至于茶...他确实不懂。
不过出于礼貌,修铭还是浅嘬了一口,然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神色。
四人神态各异,却都在等待着面前人的发话。
毕竟不久前,他们还打算“打上门去”。
是否营造一个和谐的对话场面,就是有的人在乎,有的人似乎不在乎。
单柔还在洗茶、沏茶、煮茶、倒茶、又倒茶,却只是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将这些茶水送到众人面前。
修铭已经发现,她倒在地上的茶水,最后都沿着缝隙流到了水塘里面,而以他的感知,也确定这一杯杯水在流入水塘后水线没有涨起分毫。
这种差别很细微,毕竟是一杯水与一塘水,可丝毫没有变动。
要么证明了,水塘底部的土层或许会吸收着多余的水汽,要么水塘本身可能在变大。
这个他暂时无法证实,不过单柔的行为,却一下子有了具体的含义。
单柔的茶,自己不喝,客人也只能喝一杯。不是因为她的茶水有问题,而是她的茶水本就为了浇灌这片水塘。
她行的事,或是买椟还珠,又或是有别的作用。
修铭视线看向水塘,他已然开始怀疑起,这片水塘与他认知中水塘是否有某种关联。
但修铭也非常确认,他认知中的水塘,不会在一片浮相中呈现。无论后者多么的相似,它们都不是一回事情。
单柔暂时放下了手中的茶具,抬起了头看向了她的客人。
不过隔着一层帘子,彼此都看不清脸上的细节。
她的声音很软糯,并且像是没有透过空气传播,是直接作用在听者的心里。
“修铭,你第一次入城时,我便注意到你了。你的出现,给本来将要静滞的五名城,带来了许多活力。
作为五名,我首先对你表示感谢。
而菁水楼的事情,我想你也猜到了有我的一份影子,但那盘棋是多方博弈的结果,没有人完全掌控那股浪潮。
我只能对罹难者表示歉意,除了这茶水的活,你们要是想罚我什么也都可以。
我不是金忌,世俗之罪在我眼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段宏,聆星的事件中,你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关于蝉的一切信息,都有着比你想象更重要的作用。
同样,我也代替这座城,感谢你作为一个五名城人站在了该站的位置上。”
“施娟儿,你是泪星的天选之女,也是五名城低潮位置涌现出一份幸运。
你的存在,代表着我们,仍然可能拥有未来。谢谢~”
“王轩骄,你......”
“住嘴!我们不是来听你废话的,你们到底还想做什么?”王轩兰粗暴地打断了单柔的话,而她也同样突破了五名城无音的限制。
王轩兰的动作意图有些明显,她似乎不想让自己之前的事情,被修铭等人知道。
修铭却更关注她们说话时,嘴巴有没有动,答案是有。
“你还是那般心急,如果那一次你能更有耐心一点,也许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自以为是,你不是我,你更抵达不了我的高度,你又如何替我判断!”王轩兰杏目圆瞪,本就较大的眼睛里出现了不符合人设的杀气。
单柔的声音,却始终像是她的名字一样,温柔如水。
“的确,我们都走不到你到达的高度,所以我们依然是五名,而你...已经不是了。
你不想提当初的事情,那我便不提,至于被勾起的好奇心,我就无法帮你处理了。
这茶,你还是不愿意喝,就跟以前一样。
这里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变化,但终归喝茶的人变了。
堂皇五名,只余有二,现在更是被迫依仗外人。事到如此,以世俗成败来说。我们已经输了。
我没变,武威也没变,你却变成了王轩兰,又成了另外一股潮水的浪头。
而你不想重蹈覆辙,我们也不想成为最后的五名,所以这棋终归是要合流了。
王轩骄,王轩兰。你听的懂吗?
诸位见证者,看懂潮水倾泻的方向了吗?”
王轩兰听懂了,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其实她再次踏上这里的土地时,她已经知道了现在甚至未来的结果了。
她毕竟是曾经的五名之首啊,是最适合与五名城共呼吸的人,也是曾经缔结最深入的人。而一座城的前方,就是一群人的未来。
她不回答,就是回答了。
单柔自然看向了修铭他们。
修铭则严肃地举牌提问:“能不能先说,你们是怎么说话的?”
“.......可能是通感吧?”段宏举牌。
“咯咯咯~哈哈哈~~笑死我了...肚子疼......哥哥,你是认真的吗?”王轩兰放肆的笑着,像是在众人心里敲鼓。
修铭瞪了她一眼,他不耻下问怎么了,好笑吗?这不是研究了一会,没有头绪嘛。
“妾身为修公子解惑,公子太过专注眼前呢。
段宏所说不错,是通感之音。
五名城以五感为基石,如今的确少了一块,以至于浮相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任何的声音。
浮相为群体之共识,它自成体系难以被干涉。
但是当超凡到了一定境地,个体与浮相的连接,已经很难称之为紧密。
这样的人,不追求对着整个浮相发声,而是用其他感知的通路欺骗接受信息的人,让他以为是听到声音,这却是能绕过这浮相本身限制。
例如我其实用的茶香,让诸位嗅到了这些话。
王轩兰,她是利用视觉陷阱,你们看到她时,她就已经可以随意将意识干涉这层浮相。
当然也因为这样,我们无论如何时还是何地都不知道,王轩兰她是不是真的在我们的面前。”
单柔的话别有深意。
修铭眼前一亮,施娟儿忽然出手捏住了王轩兰的脸颊。
“啊啊~要死啊,她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吗?施娟儿,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吗?我那是让着你!”
王轩兰活灵活现,就像是真的。
捏着她的施娟儿,反而神情还是疑惑,手感确实不假,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另外一层通感呢?
每一片浮相都是一个囚笼,修铭一直是自愿入囚的人。
所以有时他很容易忘记要退后一步,更会忘记身后的自己究竟有多么庞大。
怎么说呢,主要是为了临场感、沉浸感。
而通感的问题,既要从浮相本身的已知看,也要适当的接受一些不能严丝合缝的界限。
而修铭一直是界限以外的人啊。
“我明白了。如果一个单向的感知,就可以通过意识的重新建构变成一个新的五感。那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或许就只在通感之中呢?”修铭大胆说道,声音穿透了幕帘。
幕帘里面的人却沉寂下来,似乎是在思考,又或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施娟儿还是放开了手,多少是报了一些私仇,不过她的耐心已然快要耗光了。没有意料之中的战斗,消失不见的武威,不知道去哪里的丫头,都让她这个武痴意兴阑珊。
段宏尝试了一下,道理他都懂,却完全发不出假声,这世间的一切还是有门槛的嘛。
段宏只好继续举牌道:“理论上成立,但如果没人能够看穿假相,这层相是否也是一种真实?
况且频繁的嵌套问题,只会让问题更加的无解。我觉得相对的深度,已经足够了。”
王轩兰揉了揉脸,没红,施娟儿还是留手的。
她颇为赞同道:“段宏说的有理,你们都想的太深了。
一种感知缺失形成的代偿是有限的,它大多数时候只会在特定情况生效,生效后依然还是一种非他见的圆满。
举个例子,你闭上眼睛时,你是不是依然可以想象出来自己房间的模样。
你闭上眼睛它也还在那里,你觉得你看不到它可能就不在了,所以你决定刺瞎自己的眼睛,然而它还是在那里。
可是同样,你认知中你的房间,却一直在变换着。
还是那面墙,你却看不到上面的朱红色,同时因为记忆的衰退,墙体的形状也在你的脑海里面逐渐消失。为了重构认知,你会去抚摸那面墙,你会发现墙的温度,这是你以往眼睛看不到的。
这时你认知的房间,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你尝试性地去敲了敲墙壁,你生气地发现作为承重墙,它竟然是空心的。
房间带来的安全感,一瞬间被相反的危机感替代,你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房间。
而房间竟然真的在你离开后,不久就坍塌了。
如果你没有瞎,你可能就不会从未来的房间坍塌中活下来。
可是房间一直其实没有变,它的结构注定了它就会在某时坍塌,只是或长或短罢了。
而认知中房间却始终是残缺的,同样世界就是这样,你永远只能认知到其中的一小面。
房间的形状客观存在着,它带来的安全感、危机感,都是不同的感觉而已。
它没有变化,是他在变。
我找到过我的房间,也看见过世界的深度。
我认为五名城就是真实世界,因为我从中体会到了无数次代偿后,又能重构的生命力。
再说世界真不真实,活了这里面这么久,你们感觉不出来嘛?
别最后把输赢都解构完了,那还活个什么劲啊。
思辨性深度下探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聊一下实际有用的。
毕竟我下棋,就是为了赢!”
王轩兰小小的个体,开始显得伟岸。
修铭心虚地摸了摸眼角,现在他应该有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