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你很虔诚。”
呓语先生疯狂而偏执地看着他,问道:
“你想要说什么?”
艾赫慢慢地回应道,
“但看上去,你好像没那么虔诚。”
呓语先生死死地盯着他,那么一瞬间,他又想要将这个人撕得粉碎。
冷静些、不要被激怒。
呓语先生努力地告诉着自己。
他心有蔑视地回应道:
“你们这些监控者,又怎能理解我们伟大的信念,一切都将归于黑灾之主,祂终将得胜并主宰大地。”
艾赫却没有因祂的蔑视而愤怒,他静静地听完呓语先生的话,而后像是陷入到沉思之中,连耳畔的呓语都无法影响到他。
呓语先生以为他无话可驳,正欲勾起嘴角。
可半响后,他开了言,
“在你身上,有真正的信念吗?”
呓语先生的面目稍微扭曲,而后狂笑起来,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玩笑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问我有没有信念,
我难道没有信念吗?我难道不蛰伏于黑灾之主的伟大,不配做黑灾之主的奴仆吗?!”
面对一连串反问,艾赫面色不改,他只是戏谑道:
“从一开始,你就在强调祂的伟大,祂的力量,
可是,祂的话语哪去了?
你多次祷告,却只乞求伟力。
怎么,祂用来征服你的,用来让你信仰的,就是这么廉价的东西吗?”
艾赫的话似乎戳中了逆鳞,呓语先生的面色抖地有些发僵。
火焰之中,呓语先生以厉鬼般的眼神盯着艾赫。
艾赫回以平和的凝望,
“每个神灵都有伟力,不是吗?”
呓语先生驳斥道:
“但那些都是伪神,不是每个神灵都有祂那样的大能。”
他的嗓音里带着些许嘶吼,似乎想要喝止住艾赫。
艾赫摇头笑道:
“看,伱不是承认了吗?你在乎的是祂的伟力。
你的信念,廉价得可怕。”
呓语先生瞳孔微缩,吼道:
“不,我没有!”
那人却适时反问:
“真的没有吗?”
呓语先生尝试夺回话语的主动权,他没有回答反问,而是道:
“你只是看到了你想要看到的我!”
艾赫眯起眼睛看他,
“是的,你说的不错。
可我看到的,往往是一个人真实的模样,而不是他自己眼里的模样。”
呓语先生怒吼地道:
“谦卑之徒!”
他本想说,狂妄之辈。
可在避世棺的影响下,话语却变了个样。
熊熊燃烧着的呓语先生青筋暴起,他从没有碰见过这么难缠的监控者。
不仅跟他缠斗到了现在,还把握了话语的主动权。
“我知道你想说我狂妄。”
艾赫的语气不急不缓,
“可我曾走在荒野里,见过许多像你一样的人。”
呓语先生恼怒地抬着脑袋。
“起初,许多人追随着我,把我看成神圣或是半神圣的存在,他们紧紧跟着我,簇拥着我,还一直向我乞求祝福、寻求恩泽。”
艾赫如此说叙述着,仿佛那是遥远的记忆一般。
呓语先生佯装出嗤笑地问道:
“然后呢?他们知道了你不过是個装神弄鬼的人?”
艾赫并没有被他激怒,而是没有波澜道:
“第一天,许多人都没掉队,他们一直在荒漠中跟着我,而在第二天开始,有零零散散的人离开了,第三天,更多人随着一同离去了……等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我身后连十个人都没有了。”
“我在荒漠里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不知多少人都走上了回头路,我身后的道路并没有变窄,可他们却衬托出了一条的窄路。
他们见我没有显现什么奇迹,就几乎都离我远去了。”
呓语先生听到这里时,瞳孔缩得更深,他咬牙切齿道:
“是你愚蠢,不懂得拿奇迹来束缚人心!”
身后燃着熊熊烈火,艾赫只是笑了笑,他仿佛被一层浓烟覆盖,让人无法看清,神秘莫测,
“你看,这就是你的信念了。
你只敬奉着祂的力量,却并不敬奉祂的话语。”
不知怎的,呓语先生打了个寒颤,他企图发出梦呓般的祷告,像之前一样乞求黑灾之主的伟力,可陡然间,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岂不就落实了那人的论断。
那眼神仿佛在穿过肉体,审视他的灵魂。
“你真有你想象得那么虔诚吗?
在你身上,我看不到那样的东西。”
自己虔诚的信仰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狂热的呓语先生无法遏制地暴躁起来,他好像被戳到痛处,气急败坏地伤害着身体,依靠痛觉来麻痹。
他好几次张开嘴唇,却屡屡欲言又止,拼命组织反驳措辞。
艾赫看见他愈来愈暴躁。
他是黑灯会的狂信徒,这种狂信徒看上去狂热至极,坚不可摧,甚至他们自身也认为自己不会动摇。
实际上,像他这样的狂信徒的精神都很脆弱,比一般人都更容易崩溃。
因为,他们相信的不是话语,而是伟力。
于是,艾赫终于开了言,
“作为一位死者,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亦不属于此处空间,我曾于云海之上,停泊瞻望,因此我希望,把我记忆里云海的景象显现出来,哪怕,只是一个投影。”
话语飘荡在满是火光的建筑内。
避世棺像是突然间沉默了一样,那裁判模样的人脸刚想开口,就隐隐感知到什么可怖的事物,人脸陡然凝固。
半响后,他瞬间哭丧得更厉害,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艾赫先生…你确定要这么做吗?非常抱歉,你的要求有点太极端了,超出了宜居范畴,我办不到,那也不是我办得到的事。”
艾赫回道:
“不行吗?想来也是,
那就…让他看见那日的神迹。”
呓语先生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艾赫,
“你想要…做什么?!”
艾赫淡淡回道:
“人啊,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
呓语先生陡然一愣,莫名其妙地,他感觉到,这句话里似乎有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我不曾认识自己吗?
不、不、不,我已经认识自己了,我是呓语先生,我是黑灾之主的仆人!
呓语先生疯狂在心里鞭挞自己。
而这一刻,避世棺仿佛在应允艾赫的话语一般,裁判人脸奋力地涨得通红,四面八方的建筑开始扭曲、颤抖了起来。
原本密闭的空间,似乎在此刻出现寸寸裂痕,但避世棺仍在努力维系着。
呓语先生不停祷告着、发誓着,反反复复地发出咆哮,宣传自己的信仰至死不渝,伟大的黑灾之主终究降临。
景象陡然变化,呓语先生兀然看见自己站在街道之上,而艾赫则抚摸着一头白鸽。
他仰起头,看见无穷无尽的黑暗,那是多么宏伟、辉煌,乃是黑灾之主的神圣显现,象征着祂无穷的权威与神迹,那不容忤逆,整个世界都要迎来荣耀的进化之中,人人都将披上祂所恩赏的衣裳,所有的亵渎、所有的诅咒,都将烟消云散,敌挡祂的人将化为乌用,因为祂永恒的神迹就在天空,有那么一瞬间,他的信仰重新树立,自皈依以来,从未有如此坚定过。
然而,白鸽伸展翅膀。
暗沉的高空里,破开一束瑰丽的天光!
刹那之间,城市上空的所有黑暗都在这一刹那驱散,天穹处好像响起了无声的圣歌,死气沉沉的城市此刻似乎回光返照,呓语先生亲眼看见,原本浩浩荡荡的黑灾之暗,在这一刻被驱散的一干二净,太阳似乎要照常升起,并普照整片大地。
呓语先生身上炸开了惊恐,他如坠冰窟,那蔓延天空的黑暗被驱散了,无上的权威与神迹好像被顷刻打破,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哪怕光辉逝去后,一切又重归黑暗里,可打破就是打破,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巨大的恐惧,蔓延他的全身心。
“你害怕这神迹吗?渴望这伟力吗?”
神迹...伟力…新的伟力…
话语里的关键词如同撞钟般在呓语先生的脑海里响起,信仰遭受重击,精神濒临崩溃的他,他的眼眸里瞳孔骤然放大,有恐惧,但更有贪婪。
“那你跪下吧。”
那人以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
呓语先生浑身一颤。
而后他面向天穹,双膝弯曲,默默地跪了下来,他双手捧起,头颅低垂,发出声嘶力竭地渴求,
“拣选我吧!
像我曾经的神一样!”
时间仿佛顷刻间停住了,随着话音落下,一切都陷入到寂静之中。
景象陡然浑浊起来,避世棺像是再也不能维系那番景象般,让一切都回归原位。
几近崩溃的呓语先生甚至都没发觉任何的变化,他就这样跪着,口中癫狂梦呓般反复念叨:
“拣选、拣选我吧……”
良久、不知过了多久。
什么都没有得到的呓语先生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艾赫,以及那平静而审视的目光。
“看吧,我的神迹,你不是照样匍匐吗?”
艾赫平淡道,
“你…认识到自己了吗?”
呓语先生的眼睛圆瞪,他的眼前,是一颗巨大的甘蓝,或者说卷心菜,可这甘蓝却显现了神迹,他僵立着,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向一颗甘蓝乞求拣选,竟然会因为甘蓝的神迹而背叛信仰。
他陡然间认识到一个世界末日般的事实,只要是神迹、只要是超乎寻常的伟力,他都会匍匐,哪怕那仅仅是一颗甘蓝,他也会为此背弃黑灾之主,乞求拣选。他原以为至死不渝的信仰,竟然连一颗甘蓝都比不上!
艾赫缓缓吐字道:
“真正的信念,不是先信神迹,再谈教义,而是先信教义,再谈神迹!”
“而无数次乞求伟力的你,若走在荒野上,自己就会将自己舍弃。你不过愚信而已。”
冰冷的话音落耳,呓语先生只觉浑身一颤,继而一股冰冷自耳蜗蔓延全身。
“不是先信神迹,再谈教义…而是……先信教义,再谈神迹。”
呓语先生的身体哆嗦着,嘴巴不停地喃喃自语。
他似是无法接受地,以茫然而绝望的目光看着艾赫。
艾赫只是威严而漠然地审视着他,如同俯瞰着一具蝼蚁般的可悲灵魂。
火光里,艾赫仿佛连眼神都在燃烧。
在他面前,似乎什么都不能隐藏。
哗地一声。
呓语先生身形摇晃,无法接受事实地跌坐在地。
我其实…不虔诚?我其实,不过愚信?
不、不对,
他说的不可能是对的。
惊惧不已的呓语先生在脑海中咆哮着、怒号着。
我要乞求、我要祷告,伟大的黑灾之主,显现你那无穷伟力,诅咒这一个……
等等…
我在干什么?
我又在乞求伟力吗?乞求着神迹?
呓语先生大脑已经失去指挥的能力,木头似地站立着。
他的嘴唇颤抖,连一声祷告都发不出了。
说起来,自己真的有乞求祂的话语吗?
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口误,把“伟大进化”说成是“腐败堕落”,并为此乞求宽恕……
连最基本的教义问题都能口误,这简直就是…愚信的明证!
是啊…愚信的明证…
原来,我…真的并不虔诚…
呓语先生的身体又开始抖动起来,耳蜗的亡灵之虫不断躁动,身上的火焰愈烧愈旺,他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气急败坏,所有的怒火都顷刻消散,他在这自我的思考中,好像陡然间寻到了埋藏已久的真相——他远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虔诚。
颤抖着,他颤抖着抬起手,像是受伤的野兽般抱住脑袋,发出悲怆的嘶吼:
“我是祂的仆人,我是呓语先生,我怎能不虔诚?!”
精神刹那崩溃,他彻底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