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这个年代,耕田还不像后世一样全部机械化,不管是犁田还是爬田,都需要耕牛才能玩得转,因此这个年代的耕牛也被农户们视为“农家宝”,基本都是等耕田老了死了才会宰杀食肉。
可见耕牛对于农户来说有多重要了。
然而,没有提前搭好能够遮风避雨牛棚的农户,在这低温、霜冻天气出现并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耕牛被慢慢的冻死。
一头,两头,三头……
前世,根据博白县志的记载,今年全县一共有2549头耕牛被冻死,全县农民可谓是损失惨重。
这一世,虽然邓世荣提前发出了预警,但他的影响力也只是覆盖邦杰大队,出了邦杰之后还受他影响的,就只有那耶村的亲戚朋友以及少数性格谨慎的人了。
其他地方的人,邓世荣是影响不到的。
所以,除了邦杰大队的耕牛安然无恙以外,其他大队基本都有耕牛被冻死,区别只在于被冻死的耕牛数量是多还是少而已。
如果只是冻死一些鸡鸭啥的,那当然溅不起多大的水花,但现在冻死的是耕牛,而且冻死的还不是一头两头,平均下来一个公社被冻死几十上百头耕牛。
消息传开之后,自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在全县“哀鸿遍野”的时候,那耶村乃至整个邦杰大队,众村民对于九叔的感激已经达到了巅峰,他们都清楚如果不是九叔提前示警,让他们都提前做好了防冻准备,那搞不好现在被接连冻死的耕牛中,就有他们家的那一头。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邓世荣天天都能收到上下二三村那些村民们送来的土特产。
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这都是村民们的一片心意。
……
转眼,阳历的1982年便划上了句号,迎来了具有特殊意义的1983年。
就在这一天半夜,那耶村发生了一件大事,目前全村最高寿的一位老人突然病重,还吊着一口气的时候,被他的儿孙们打着手电筒紧急抬到了阿祖公厅。
现在天寒地冻,原本老人就只剩下一口气,他的儿孙们刚把席子铺好让他躺进去的时候,他便悄无声息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博白境域,举办丧事有一套习俗,各地的差异不大。
人死了,先由亲属用香巾洗擦尸体,换上寿衣,黄麻缠身,尸体口衔银币或铜币,手捏饭团,然后用木板抬至阿祖公厅,蚊帐笼罩尸体,设香案,点上长明灯。
然后亲属在厅堂墙边铺席于地,跪坐嚎哭,晚间也需就地而眠,这就是所谓的“守孝”了。
当然,这是在家里正常死亡才有的待遇,如果是在外面遭遇横祸,这种死法是没有资格进阿祖公厅的。
这大半夜的,闹得动静这么大,除非是睡得很死的人,要不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邓世荣被吵醒后,便知道走的是谁了,如果按辈分来说,对方是他的族侄,出生于清朝末年,今年已经83岁了,这两年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这个时候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知道怎么回事后,邓世荣便回去继续睡觉。
生老病死,这是谁都没办法避免的事情,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邓世荣来说,他早就已经看开了。
在六七十年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丧事一切从简。
不过,现在已经是1983年了,古老的丧葬规矩自然而然的又死灰复燃。
首先是请师傅佬“打蘸”,为死者超度亡魂,时间长短视丧家的财力而定,短者一夜或一日一夜,长者三日三夜或七日连宵。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整个那耶村都沉浸在那特殊的哀乐与哭声之中。
至于死者出殡的时间,博白境域不同的公社有不同的规定,根据双旺境域的规矩,凡是喜事皆是上午,丧事皆是下午,也有些公社的规矩是相反的。
三天后的下午,死者出殡,棺面铺盖红布,全家号哭。
在抬棺抬出阿祖公厅后,孝子需要钻棺底三次,名曰“架桥”,道公念经引路,长孙捧灵牌,送殡的亲朋袖缠白布,撑挽联为前导,呜锣击钹,鸣放鞭炮,沿途撒纸钱。
直系子孙则披麻戴孝,孝子手执孝杖扶棺而行,其余亲属随后护送。
从阿祖公厅出殡,沿途要是经过谁家门口,那这一家就得放上一挂鞭炮。
邓世荣家就在出殡的必经之路,他在出殡队伍经过的时候,也放了一挂鞭炮,然后目送送葬队伍离去,心中默念着这位族侄的名字,希望他此去能有机会再活一世,别再像这一世一样福没享到尽受苦了。
……
坡心村。
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底,张振发一家正关起门来算账。
大概十分钟左右,张守国统计出了这个月的利润,高兴的说道:“爸,妈,这个月,咱家的店赚了436块钱。”
张振发听得眼中一亮,连忙追问道:“老大,你这个数目算清楚了没有?没算错吧?”
张守国笑道:“爸,我算了两遍了,肯定不会错的。”
张母喜气洋洋的说道:“太好了,比上个月又多赚了三十多块钱,这生意是越做越好了。”
张大嫂和张二嫂脸上也挂满了笑容。
虽然她们现在还没分家,这赚的钱都是进的二老口袋,但她们的公公婆婆受到小姑子的影响,每个月都会拿出一小部分的利润来给她们这两个做儿媳妇的私存。
现在她们妯娌俩的小金库,已经存了有两百多块钱了,这是她们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的私房钱,不管搁在谁身上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就这个私房钱已经比村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媳妇强了。
就只有那些刚嫁过来,父母给了足够的压箱钱,或者是已经分家,自己当家作主的媳妇,手里掌握的钱才能跟她们一比。
张振发从旁边拿起烟筒,从桌上的烟丝袋中扯了一小撮烟丝,一边往烟筒嘴上塞,一边说道:“十二月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一个月,去年十二月咱家店就赚了四百出头,今年恐怕能赚个五六百。”
张守民嘿嘿笑道:“爸,妈,今年算下来,咱家的店赚个四千多肯定没问题,家里的房子是不是应该起新的了?”
张二嫂闻言也笑着说道:“是啊,爸,妈,咱家现在也有钱了,虽然房子目前还勉强够住,但阿萍妹和妹夫来了,住的房间都不太好安排,而且妹夫家的房子大家也都看到了,住得不知道有多舒服,再过来住咱们家这样的房子,还是很不方便的。
所以,我也认为咱家这房子确实应该盖新的了。”
有条件的话,谁不想住新房子啊?
见二哥二嫂起了头,大哥大嫂以及张守军、张守山也都附和起来,一致赞同盖新房子。
张振发划燃火柴,抽了几口烟后,才笑着说道:“盖新房子的事,其实我们两个老家伙早有想法了,打算过完年等天气回暖了就盖,原本想等过年的时候再跟你们商量这个事,既然现在话已经说到这了,那就谈谈盖新房子的事吧!”
张守国点头道:“爸,你说。”
张振发把烟筒放好,说道:“我们打算跟那耶的亲家学习,新房子也盖这种青砖大瓦房,带卫生间的那种,伱们四兄弟一人一座,我们两个老家伙一座,一共五座房子相连,预计需要四千块钱左右,你们觉得这样行不?”
妹夫家的房子是张守国一直为之羡慕的,现在听到父亲也想盖这样的房子,他当即赞同道:“爸,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很好,咱家就应该盖这样的房子。”
张守民也连连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个想法好,妹夫家的房子住着有多舒服,大家都是知道的,要是咱家也起这样的房子,那在坡心村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张大嫂与张二嫂也纷纷赞成,四兄弟每人一座房子,虽然还没有分家,但自己的房子也可以由自己作主了,这对于她们来说自然是大好事,别的不说,起码娘家人来了,也有底气留宿了。
张母看向三儿子,说道:“小军,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等家里的新房子盖好了,就可以给你说个媳妇了。”
张守军今年已经19岁,等明年家里盖好房子了,他也20岁了。
这个年纪搁在后世大部分都还在校园读书,就算走出了校园也不想那么早结婚。
但这个年代,不管男女,到了20岁之后,都想结婚了,张守军自然也不例外。
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差异,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后世的年轻人不结婚,但人家可以谈女朋友,可以很好的解决生理需求,跟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
所以,对于结婚,自然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但是,在如今这个年代,想要解决生理需求,除了当手艺人自己挊以外,就只剩下结婚这一条路。
毕竟,这个年代很多已经登记成为合法夫妻的人,在没有摆酒之前,都不一定有机会圆房,而且退一步讲,就算人家姑娘给你碰了,那结婚的日子也得提上日程了,想不负责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听到母亲说准备给他找媳妇,张守军是一点都不排斥,而是充满期待的应了下来。
一家人聊完盖房子的事情,张母便拿起桌上的钱,各抽出两张大团结递给两位儿媳妇,说道:“这个月你们也辛苦了,这是给你们的,你们自己收好了。”
“谢谢妈!”
“谢谢妈!”
张大嫂与张二嫂接过钱,美滋滋的收了起来。
看到老三跟老四伸长脖子看着,张母一人给了他们十块钱,笑骂道:“你们两个省着点花,家里明年要盖房子,还要给小军你娶媳妇,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知道了!”
兄弟俩接过钱,嘴角微微翘起。
这十块钱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了,在村里的同龄人中装装逼还是没问题的。
……
那耶村。
某户人家正在分家,邓世荣作为村里辈分最高的长辈,自然被请来作见证,邓允军作为队长,自然也在现场。
分家的是邓昌新家,他要把大儿子邓斯文和二儿子邓斯武分出去单过。
邓世荣过来的时候,现场气氛有些不对,邓昌新夫妇脸色难看,两个儿子儿媳也都沉着脸不说话,其余几个子女站在旁边也是一声不吭,显然这次分家不是正常分家,而是兄弟妯娌不和,才闹得要分家的。
前世,邓世荣便被请来作过见证,他自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来说,这次兄弟分家,就是邓斯武娶回来的这个媳妇引起的,家里人人都有干不完的活,只有邓斯武这个媳妇,嫁过来没多久,就一直以肚子痛为由逃避家里的各种活。
时间一长,自然就引起了大嫂以及婆婆的强烈不满,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然而,邓世荣清楚,邓斯武的媳妇并不是以肚子痛为由逃避家里的活,而是她真的患有胃病,只是没去医院检查过,误把胃痛当成了肚子痛。
直到后面越来越严重,有一天甚至痛到晕倒,被送去医院治疗才知道她患有胃病。
不过,那都是她分家以后的事了。
原本分家,是很多做儿媳的梦寐以求的事情。
毕竟分家之后,头上没有婆婆管着,就可以自己当家作主了。
但那都是嫁过来多年后的事,刚嫁过来的新媳妇,自然不在此列。
现在农村人结婚都比较早,就拿邓斯武夫妇来说吧,他刚满二十岁,他媳妇才十八岁,这么年轻就要自己撑起一个家,换作谁心里不慌啊?
这不是养活自己就行了,接下来生孩子没有父母帮忙,会有多艰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所以,知道是怎么回事,邓世荣自然要劝上一劝,他看向邓昌新,说道:“昌新,你这二儿媳才娶回来几个月,就这样把人家分出去单过,肯定会被人说闲话的,我觉得你还是考虑一下吧!”
邓允军也跟着劝道:“昌新,九叔说得对,你确实要考虑清楚,就算真的要分,起码也过个一两年再分啊!”
邓昌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说道:“九公,队长,你们说的我心里都明白,但这家是不分不行了。”
俗话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邓世荣也没有插手人家家事的意思,这种事情不管你处理得有多公正,都会有人不满,所以没必要多管闲事,劝了一句之后,他就不再多话,而是当起了见证人。
邓允军等人也一样,大家都只是善意的劝上一句,见起不到作用就不再多说。
接下来,邓昌新就在邓世荣等人的见证下,给两个儿子分家。
分家的过程中,邓世荣他们这些见证人,都看出邓斯武这个媳妇是被婆婆针对了,比如说分谷的时候,说这谷大儿子和大儿媳出力比较多,要多分。
还有分地的时候,说生产队分田地大儿媳和她的孙子都领了一份,所以要多分。
分其他东西也都类似,反正都是大儿子分得多,二儿子分得少。
原本邓世荣他们只是来做个见证,人家的家怎么分,他们也管不着。
但是,当大嫂提出要拿邓斯武结婚时买的一件皮衣出来打价分,而且当婆婆的也同意后,邓世荣就实在看不下去了。
前世的邓世荣也经历过这一幕,这件皮衣是邓斯武用自己赚的钱,花了25块钱买的,真的被拿出来打价分,当时他虽然觉得她们做得实在过分了,但还是那句话,这是别人的家事,最终他和队长他们都没有插话。
可这次,邓世荣忍不住了,出声道:“之前的就不说了,这衣服就没必要拿出来分了吧?再怎么说也是亲兄弟,难道分了家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邓允军等人同样看不下去了,如果九叔不出声,那他们也不会多事,但既然有九叔带头,那他们自然要帮腔说上几句。
“是啊,其他的东西怎么分都无所谓,这是你们一家人的事,但一件衣服都要拿出来打价分,确实过了。”
“俗话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衣服确实没必要拿出来打价分的。”
“昌新家的,这也是你亲儿子啊!”
“……”
看到九公以及队长等人出声,邓昌新的脸上也挂不住了,瞪了老婆一眼,说道:“衣服就算了,继续分其他的吧!”
大嫂闻言心中稍微有些遗憾,但九祖都出声了,她哪里敢多话啊!
于是,略过衣服不提,继续往下分。
半个小时后,邓斯文与邓斯武兄弟在邓世荣等人的见证下分了家,全程这两兄弟都没怎么说话,都是由各自的女人出面。
最终,邓斯武拿到手的,谷有169斤,田地6分,房屋一间,鸡鸭各一只,猪跟牛折成钱,加上家里的现金,一共分得132.6元,架子床一张,被子、席子、锅碗瓢盆等若干,至于山岭则是十份之一。
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农具之类的。
分完家,邓允军等人刚离开,邓斯武的媳妇就捂着左上腹部,一脸痛苦的蹲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大嫂以及她的婆婆都露出了厌恶的神色,觉得对方又装起来了。
别说是其他人了,就连邓斯武这个当老公的,都没有过问一句,让邓世荣看得暗暗摇头,感觉这媳妇嫁到他们家,是真的倒了八辈子霉了。
他把手中的烟筒一放,问道:“阿八妹,你没事吧?”
陈八妹虽然痛得冷汗都冒出来了,但还是咬着牙摇了摇头,说道:“九祖,我没事。”
“你看你都痛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
说到这里,邓世荣看向邓斯武,说道:“你媳妇应该是得了胃病,明天赶带她去县城医院检查一下吧,这病可大可小,你要是不重视的话,有你后悔的时候。”
一直不吭声的邓斯武闻言愣了一下,有些惊疑的说道:“九祖,你说我媳妇得了胃病?”
邓世荣道:“我看她捂的那个位置,就是胃的位置,你媳妇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你们家的家事我不想多管,但你媳妇明显是得了胃病,你明天赶紧带她去医院检查,别把小病拖成大病,知道没有?”
邓斯武连忙应了一声,然后有些惭愧的去扶他的媳妇。
他的家人也都在场,也都听到了邓世荣说的这番话,一个个脸色都非常精彩。
毕竟这次分家,起因就是邓斯武的媳妇“装病”不干活,可现在听九公的意思,这陈八妹的病似乎不是装的,而是得了胃病,如果这事属实的话,那他们就有些坐蜡了。
邓昌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不说,化成一声叹息。
邓世荣在提醒了之后,也没有在这多待,背着双手离开了。
邓斯武把媳妇扶回房间休息,有些愧疚的说道:“媳妇,对不起!”
陈八妹像只虾一样躺在床上,捂着左上腹位置,没有回应他。
邓斯武见状,也知道他的不信任,伤害了他的媳妇,他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把这事揭过去,只能说道:“媳妇,你先在床上躺一下,我出去把分给我们的东西都搬进来,明天我再带你去县城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说完,见媳妇还是没有回应,他便走出房间,然后一声不吭的开始往屋里搬东西。
另一边,大哥大嫂也在搬他们的东西,只是数量比他们家要多很多。
至于他的父母以及其他弟弟妹妹,则在旁边看着。
原本和睦相处的一家人,经历过这次不公平的分家之后,心中产生的裂痕,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弥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