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多,曹文化就起床了。
把昨天中午剩的饭拿出来加酱油炒了,盛出一半放到一边,又朝锅里打了个鸡蛋混在剩下的一半米饭中炒熟。
炒好后拢成一堆,拿一个大碗扣上,再把锅盖盖上,勉强有些保温效果。
他自己则就着腌萝卜把先盛出来的酱油炒饭吃了。
把没有沾着一粒米的碗放进盆里,他走进卧室喊醒妻子:“我先去上班,然后请两个小时假同你一块去医院。”
高红英神情有些迷糊,不过依然对丈夫的话做出回应:“吃的那个药管用,今早已经好多了,不用去医院了。”
“不行!”曹文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不查清楚怎治好!就这样讲,你先睡,等我回来。”
“我一个人去就行。”高红英依然躺在床上,但已经清醒了。
曹文化抿着嘴,显然在犹豫。
高红英撑起胳膊半坐着,她看着丈夫,继续说:“我已经好多了。又不是腿脚不方便,一个人去医院可以的。”
“你行啊?”曹文化这么问。
高红英最后补充:“你请假又要扣钱。”
这句话最终说服了曹文化,他转口叮嘱:“检查之前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单子放在衣柜包里,别忘了拿。”
“嗯,我晓得。”
听到高红英保证,曹文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卧室门口,他又停住脚步,扭头道:“多带几百块钱,别到时候钱不够。”
“晓得了。”
曹文化即便不放心,也只得出门。
他在一个商业中心做保安,同时兼职商业中心里面超市的卸货员,要早出晚归。累是累了点,但好歹一个月有两千多块钱。
高红英也在那个超市,只不过是当促销员。固定工资一千多,但有提成,生意好的话能拿到三千出头——只是这种时候不常有罢了。
这段时间高红英是早班,昨天下午是正常休息,按理说她今早需要同丈夫一道去上班,不过既然预约了医院检查,就只得请假。这也是她不愿意丈夫请假陪护的原因,请假是要扣钱的。在她看来胃疼只是小事情,看病已经花钱了,就不值得为这件事再被扣工资。
迷迷糊糊中,高红英听到儿子在喊她。
她睁开眼,声音有些虚弱:“什么?”
“你吃过早饭了啊?”高辉站在房门口问。
高红英稍稍提高音量:“今早上不吃了,你吃你的。”
“哦。”
脚步声在屋内回荡,高红英精神又变得恍惚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惊醒,家里寂静无比,连忙从床头柜上拿起老旧的按键机查看时间。
已经七点多了。
她连忙起床,稍稍洗漱后准备出门。把病例和昨天的单子塞进外套里侧的口袋里,拿出柜里的钱包后,她犹豫了。
出于谨慎,她不想多带钱。
昨天医生说检查大概要一两百,她先拿了两张一百元放进带拉链的小布包里。看着剩下的钱,犹豫一阵,又迅速抽出一张一百元,同之前的两百叠到一起放好。然后挑挑拣拣,抽出一张五十,五张十元。
再怎么也不会花超过四百吧?
她这么想着,将钱包放回柜子里的衣服底下,装钱的小布包贴身放好,用一个塑料袋拎着伞和水杯出门。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屋顶倒是白皑皑的一片,巷子里已经泥泞不堪。城中村大部分居民都是早出晚归,高红英走在寂静的小巷里,一边要注意脚下避免滑倒,一边还要忍着肠胃的疼痛,前进速度有些缓慢。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捏着单子问了一圈,终于来到消化科的楼层。
在护士站登记后,等了一阵终于见到昨天的那个医生。
“就你一个啊?没有家里人陪同?”医生显然有些惊讶。
高红英挤出笑容:“我家老公要上班,儿子还在念初中。”
医生无言,从高红英手中接过单子,留下一句“在这等着”,便转身朝办公区走去。
医生找到主任签字后,才回来带着高红英进了检查室。
检查完毕,医生神情严肃站在显示器前喊来高红英一道看内窥镜拍下的图片:“你这有点严重。”
医生指着画面:“你看这边,全都是溃疡。还有这边,长了一个囊肿。”
高红英有些懵,“囊肿”两个字叫她打了个激灵,有些慌乱地问道:“医生,这个……囊肿,不严重吧?”
“光看这个也看不出来,还要做检查才能确定。”
医生说完,低头写单子。
高红英怔怔地看着屏幕,她抻着脖子,仔仔细细地观察那张图片,试图找出其中破绽,能证明医生说错了。
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医生写完单子,起身递给高红英:“先拿这个单子去五楼做个CT,然后再到这边来,我给你开住院单。”
高红英呆呆地接过单子,在医生转身之前突然想起来,连忙开口询问:“不住院行不行?”
医生闻言,停下转身的动作。
他这时候才第一次仔细打量自己的病人。
这是一个普通的妇人,衣服看上去整洁,却难掩时光的痕迹。头上并无白发,但一眼看去十分粗糙。眼角的皱纹更是一刻不停地侵占本该光滑的肌肤。
医生大概明白了。
他见得多了。
“不住院把这个囊肿切掉,你这个以后还会复发,不能好彻底。”他只陈述事实,“而且你这个形状有点不对,要是癌变就必须动手术。”
高红英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你先去做CT,结果出来我们再看好吧。”医生最后这么总结。
高红英拿着单子朝电梯间走去。
只是她越走越慢。
她站到电梯间窗口前,一手捏着病例和处方单,一手掏出塑料壳的小手机。
亮屏,解锁,翻动黑白的像素界面找到丈夫的号码。
单调的铃声响起。
好一会儿,对面终于响起曹文化的声音:“医生怎么讲?”
高红英下意识放低声音:“讲是胃里头长了一个囊肿,要是不做手术切掉,就不得好。”
对面沉默一阵,传来坚定的声音:“医生怎么讲你就怎么听,要动手术就动手术。”
“我就带了四百多块钱。”
“先用着。不够我再拿。”
“嗯。”高红英应了一声,总算有了些底气,“那就这样,还有检查要做。”
挂了电话,她摸了摸放包的位置,紧紧捏着医生给她开的单子,坐上电梯往五楼去。
此时的曹文化正在商场仓库卸货,随着仓库负责人在签收单上签字,上午的活就算是干完了。
在这里卸货的,大都是商场的保安兼职,排队填签到表确认时间无误,保安们三三两两散去。
同曹文化走一块的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掏出压瘪的烟盒递到曹文化跟前:“来一根。”
待曹文化抽出一支,老头又将烟盒递到另一个人跟前。
曹文化将烟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机,正要抬手帮老头点火,动作突然顿住。
他用力吸了一下,嘴里的烟动了动,继续抬手探到老头身前。
老头连忙将嘴里的烟拿下来凑到打火机前,点着之后十分享受地眯着眼猛吸一口。
睁开眼后,却看到曹文化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将那支未点着的烟收进去。
老头两指夹着烟,睥睨着曹文化:“戒烟了?”
“没。”曹文化将装着五支烟的烟盒重新收进怀里,“家里要花钱,省着点抽。”
“呵。”
老头轻笑一声,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烟圈。
他拿烟虚点着曹文化:“一根烟能省几毛钱?”
同行的另一人笑道:“老曹顾家,哪像你就顾着自己吃喝。”
老头闻言侧身瞪眼骂道:“你他妈不跟老子一样!”
他手里的烟十分激动,跃跃欲试想在那人脸上降落。
曹文化尴尬笑笑:“能省一点是一点。”
只是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听清。
一支烟抽完,就该干巡逻的了,曹文化同老头一组,主要在一楼大门外转悠。没事看看热闹,有事打电话报警,活很轻松,钱也少。
就在曹文化与老头一道站在人群中围观两个大妈吵架时,电话响了,是他妻子打来的。
“喂?怎样啊?”
甫一接通,他就大声询问。
听筒里没有传出回复。
“喂?”
曹文化皱眉,挤出人群寻了个墙角。
“喂?讲话!”
他有些不耐烦。
听筒里终于传出高红英的声音:“医生讲是胃癌。”
声音很轻,似乎有些颤抖。
曹文化感觉脑后发凉,整个人有些木。
“是什么?胃炎?”
他这么问,希望能得到妻子的肯定。
“医生讲,是胃……胃大弯,讲是有癌变。”
曹文化捏着手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边高红英等了等,又说:“医生讲必须要住院,趁现在开刀还有机会。”
曹文化小心地问道:“开刀要多少钱?”
高红英顿了顿,报出一个数字:“医生讲最少要八万多。”
沉默。
电波两端都沉默了。
许久之后,曹文化开口:“能治好吗?”
医院那边,高红英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看着放在膝盖上的病例,回想着医生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医生就讲有可能。”
说出这话,她声音还有些颤抖,只是渐渐地,渐渐地稳定下来:“我是想,要不然还是算了。别钱花了还治不好,家钱本来就不多。”
曹文化张了张嘴,只觉得耳朵嗡嗡响,嗓子干燥无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辉还要上学。”高红英继续说,语气轻柔而坚定,仿佛在说服某个人,“今年中考,别影响了他。我一开刀,又没有工资,就靠你一个月两千多,怎过哦?今年不就疼这一回,医院就喜欢讲得严重,叫你住院花钱……”
高红英不停地说着,曹文化静静听着,他说不出来劝阻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话筒里重新安静下来,高红英也说不出理由了。
“那……”曹文化开口。
“嗯。”高红英应了一声。
曹文化咽了口唾沫,也或许没有唾沫。
他说:“那你叫医生开点药回来吃,不行就吊水看能不能好些。”
“好。”高红英这么说。
挂电话前,她又说:“晚上我回去烧饭,你慢点回家也行。”
“嗯。”
挂了电话,曹文化靠着墙,慢慢坐下。
坐了一阵,他用拇指捻去眼角的泪水,掏出怀里的烟盒,抽出老头给他的那支烟叼嘴里。
只是他的嘴唇和手一直在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点着。
啪嗒。
一簇火苗出现在他面前。
他抬头,是老头弯腰递过来的打火机。
曹文化将打火机放下,努力稳住自己的手,凑到火苗上点燃烟头。
老头收回打火机,朝自个嘴里塞了一支烟,点着后顺势蹲到曹文化旁边。
两个人沉默着抽着烟,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烟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