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权臣正文卷第三百零六章一个时代的终结茶盏落地,崇宁帝匆匆而出,他在心里祈求着,希望高益只是会错了意。
但在竹林管事那哀戚的眼神下,他放弃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商君杰,朕离开之后,封锁六宫!同时,派一千禁军,照顾太子安危!无朕亲临,任何人不许出入!有违者,立诛之!”
他沉声吩咐一声,禁军统领商君杰明白轻重,当即沉声应下。
“高益,持虎符调巡防营,封锁城门,并且于东胜门外,接应朕回城!”
高益也深知其中可能酝酿的大恐怖,立刻点头,转身匆匆而出。
旋即崇宁帝连帝辇都没要,直接换了一身装束,骑上快马,在一队精锐禁军的护送下,冲向了竹林。
生怕晚了一刻,错过了老军神最后的交待。
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问题,他匆忙下马,冲入了竹林姜家府邸中。
冲入后院,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中年男人拄着拐杖,艰难下拜。
崇宁帝一把扶住,“切莫多礼,老军神如何了?”
老军神这三个字,不仅是民间的礼赞,也早已成了朝野公认的美誉。
“陛下请跟我来。”
中年男人转身推开了房门。
房间中,灯火是一个刚好能看清同时又不会觉得刺眼的亮度,在浓重的药味中,崇宁帝一眼便瞧见了躺在床上的老军神。
曾经叱咤风云,横扫六合,压得天下龙蛇几十年不敢抬头的老军神,此刻形如槁木,眼睛微闭,嘴巴微张着,嘴唇向内凹陷,进气多过出气。
中年男人走过去,柔声道:“父亲,陛下来了。”
老军神缓缓睁开眼,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崇宁帝走过去,轻轻握住老军神的手,这只曾经能开硬弓,挥动长槊,千军辟易的手此刻枯如槁木,轻似鸿毛,崇宁帝不禁悲从中来,轻声道:“老军神,我来看你了。”
在这位镇国柱石面前,崇宁帝自继位之后,便从未自称过朕。
此刻,他的手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在握住之后,老军神的精气神似乎在陡然间变得好了起来。
中年男人默默侧过头去,抿着嘴,抹了抹眼角的泪。
“陛下啊。”老军神沙哑地开口,为这最后一次的君臣奏对,开了个头。
崇宁帝连忙道:“您说,我听着呢!”
“这些年,我拖着不死,镇住了些牛鬼蛇神,如今终于是拖不动了,有负皇恩啊!”
崇宁帝闻言也忍不住眼角湿润,“老军神,您别这么说,您为我大夏,为我东方氏已经做得够多了。”
老军神抿了抿嘴,喘了两口气,“待我的死讯传出,必然会有人蠢蠢欲动,一开始的声势会很浩大。陛下英明神武,切莫慌乱,只需抓大放小,集中兵力,一步一步来,总有收拾完的时候。”
一口气说这么多,老军神也有些吃力,顿了顿,又接着道:“否则就会平白折损了有生力量,我们每败一仗,叛军的实力和气势都大一分,这才是最可怕的。精兵难得,老兵更是难得啊!”
崇宁帝连连点头,“我知道了!一定按照老军神的吩咐。”
“但是陛下啊!”
老军神浑浊的老眼看着崇宁帝,“军队只是朝堂的延伸,陛下当知,想让军队更轻松,朝堂就要多出力。”
“朝堂好了,灾民难民自然就少了,叛军也就成了无根之水。”
“朝堂好了,军队的粮饷配给都给足了,这仗自然也就好打了。”
“如今的国势,比之当年还是要好得多,陛下只需谨慎,当能过此关。”
崇宁帝再度点头,“我省得,我省得!”
老军神偏着头,看着崇宁帝,“我这一辈子,不会别的,就会打仗。有幸历先帝和陛下两代明君信重,从无猜疑,死而无憾。”
“唯有玉虎儿,是我放心不下的,还望陛下多加照看。”
崇宁帝连忙道:“老军神放心,姜玉虎文韬武略皆是当世顶尖,可继老军神衣钵,我一定会如对老军神一般信重于他。绝不会猜忌于他。”
“陛下不必如此。皇权独尊,我当年是因为可取皇位而不取,故而先帝和陛下都知晓我心意,玉虎儿毕竟未曾经受过考验,猜忌也属正常。”
老军神看着崇宁帝,“只不过,我三个儿子,皆奉命于疆场,两死一残,如今就只剩玉虎儿一个了。若是有朝一日,陛下疑心他军权太盛,担心他祸及皇权,便与他一纸诏书,令其解甲归田,传下我姜家香火,也算是全了一番君臣情谊,可好?”
这一番话,就连一贯猜疑极重,精于权术的崇宁帝心头都是一阵感动,重重点头,“老军神放心,我答应你。”
老军神的脸上,那股突然而来的神采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开,他的声音愈发地低沉而沙哑,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要耗尽所有的能量。
他转头看着头顶,遗憾道:“玉虎儿,爷爷等不到你了。”
中年男人低着头,肩膀不住颤动,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
而后老军神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先帝、父亲、玲珑,久等了。”
崇宁帝恍然发现掌心的手似乎多了一分重量,再一抬头,老军神已经不知何时,安详地闭上了眼。
“老军神!”崇宁帝失魂落魄地喃喃出声,如丧考妣。
“父亲!”中年男人扔掉拐杖,双手撑着跪在地上,终于痛哭出声。
彻底的悲伤如涟漪般自这间房中,荡开了去,低低的呜咽声,笼罩在整个竹林。
崇宁二十四年夏,五月十七,以无敌之姿,横扫四方叛乱,镇压八荒六合,强行为大夏朝续命数十年的天生将才,一代军神姜青玄,撒手人寰,逝于竹林姜府,享年八十八岁。
崇宁帝亲自为其戴孝,命群臣吊唁,以亲王之礼葬之,并亲临送葬。
同时,追赠其为太师,谥号忠武,配飨祖庙,陪葬于先帝陵寝。
更加封其孙姜玉虎为安国郡王,以示抚慰和信重。
消息在中京传开,百姓自发戴孝,主动休市,满城缟素,家家户户于门口设祭,以祭奠这位带给天下数十年和平的军神。
之后数日,无数的信鸽冲天而起,京城九门,数日之间,信使骑手络绎不绝。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
龙首州,楚宁县。
当白云边在漕帮总舵之中找到了夏景昀,夏景昀也从漕帮帮主叶文和那儿,得到了同样的情报。
甚至漕帮的消息还要比白云边那头更进一步,知道了这位自号平天大圣的贼子已经占据梁郡及周围七县之地,并且打起了昏君无德,替天行道的大旗。
于是,夏景昀便带着白云边、叶文和,以及那两名幕僚一起匆匆回到县衙,摊开了县衙保存着的地形图,分析着当前的情况。
简单沟通了一下情况,夏景昀搓着手指沉吟道:“这件事,有两个可能。”
“第一,自然就是一个偶然的反贼作乱,他可能就是普通而纯粹的乱贼,过不下去便揭竿而起。但这里面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只是过不下去,他们占山为王,劫掠商旅即可,为什么胆敢占据郡县,杀官造反,并且毫不避讳?”
白云边补充道:“并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了这么大的声势。天下多少势力极盛的枭雄都不敢做的事情,他们没点底气,可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夏景昀点着头,继续道:“所以,这就牵扯出第二个可能,他们背后是有人支持的,他们在对方眼里只是炮灰,炮灰的结局是不会被人在意的,而这反贼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加上一点无知者无畏的心态,所以一拍即合。”
他看着众人,“有能力做出这么大的事情的,其实并不多。”
“四象州的大族、高官、梁郡本地的豪族都有可能,还有.”
因为有两个暂时还不知底细的幕僚在,他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白云边跟叶文和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名字:萧凤山。
如果是萧凤山的手笔,是完全可以达到的。
而且事发在四象州,表面上也与他没关系。
可是,对方的目的何在?这样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最关键的问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在楚宁县,看似与叛军还隔着几百里的他们,应该或者说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众人看向夏景昀,夏景昀却抿了抿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认真地问了那两位幕僚路上的种种细节。
等到谈话完毕,夏景昀便又跟叶文和一起回了漕帮总舵。
白云边借口说要去找龙正清问一个田产数据,又跟上一起。
到了地方,他就拉着夏景昀问,“咱们到底怎么办?要不要做些什么?”
夏景昀勉强笑了笑道:“你身为县令,守土有责,还能怎么办?老老实实听朝廷和上官的指令,保境安民呗。”
白云边翻了个白眼,“不说人话是吧?”
夏景昀摇了摇头,“我也真没想好,让我再琢磨琢磨。”
白云边一愣,“你没想好啊?”
夏景昀疑惑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吗?”
白云边无语凝噎,“那我跟着你们跑这一趟干啥?”
夏景昀笑着道:“我以为你真找龙长老有事呢!”
叶文和也在一旁窃笑。
到了晚上,苏炎炎和秦璃在鏖战了大半日之后,一时竟不分胜负,只得约好明日再战。
众人便声势浩大地回了县衙,苏炎炎理所当然地打算住进县衙,却没想到秦璃也问夏景昀她的房间在哪儿。
二女一对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坚持。
这时候,迎出来的白云边卖弄了个聪明,说鸣玉楼不是被盘下来了嘛,里面应该有住处啊!
原本苏炎炎是不想住进秦璃的主场,但转念一想,毕竟还未婚配,真要住在县衙里,对她们这种顶级世家嫡女来说,也多少有些不合适。
而一起住在鸣玉楼就没这种问题,正好还能监督彼此,不至于发生那种谁又偷摸跑回县衙的情况,便同意了。
秦璃自然无所谓,于是一段姊妹情深又在温声笑语中上演,让不知情的外人看上去跟真的一样。
随行队伍也一起住进了鸣玉楼,望着一行人远去,紧张了整整一天的夏景昀当场长出了一口气,感激地拍了拍白云边的肩膀,“好兄弟,还得是你啊!谢了啊!”
白云边忽然一怔,反应过来之后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两嘴巴,合着自己还帮了一手是吧?我多那句嘴干啥啊!
当天晚上,夏景昀便在屋子里,对着那张地图,苦苦冥思了将近一夜。
第二天早上,白云边瞧见夏景昀那愈发厚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样子,心头升起一阵明悟,就这样,哪个女的看了不心疼,又怎么好意思闹事,怪不得人家能够左拥右抱,琴瑟和谐呢!
啧啧,看来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啊!
不提白云边的胡思乱想,接下来的两天,众人依旧沉浸在繁重的工作中。
忙得秦璃和苏炎炎晕头转向,得空就趴在桌上睡会儿,连架都顾不上吵了。
再加上白云边架不住夏景昀的“软磨硬泡”,将两个幕僚也借了过来,终于将进度拉了起来。
中途,时不时有消息传来,什么朝廷决定让英国公挂帅平叛,彰显出了雷霆万钧,要震慑住天下敢冒头之宵小的态势;什么州牧府中依旧没什么动静,萧州牧整日忙于政务,一如往常;什么反贼聚众日盛,意图西进,英国公领精兵三万已经出征.
林林总总,但也没人太当回事,毕竟竹林的老人还在,这天下就乱不了。
夏景昀在这两日间,时不时就把叶文和找来,两人悄悄嘀咕些什么。
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忙碌下,这感觉跟小山一样的状子,终于要审完了。
夏景昀拿起手里的最后一张状子,刚抬眼看去,一阵匆忙的脚步便直接闯了进来,叶文和焦急道:“大人,出大事了!”
堂中众人皆是一惊,连忙抬头,夏景昀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出了何事?”
叶文和咽了咽口水,看着夏景昀的眼睛,“军神大人走了!”
“什么?”
不止是夏景昀,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震惊得惊呼出声。
在几乎所有大夏人的心里,老军神就意味着和平,他还活着一日,这个天下就会和平一日。
他在一日,这天下的野心家就只能潜藏暗处,不敢冒头一日。
所以,哪怕先前四象州叛乱的消息传出,距离自己众人也就几百里,众人也都能不以为然地聊着天,说着那些反贼的不知天高地厚。
但是如今,这位擎天白玉柱倒了,大夏朝和它的子民们,几乎是瞬间陷入了一种慌乱和恐惧之中。
对未知的恐惧是人的天性,而若是这种未知还带着一种必然的负面趋势,那就更是令人不安。
不论是来自顶级世家的苏炎炎、秦璃,还是来自普通人家,只是稍有见识的两名幕僚,以及堂中见识更少一些的陈富贵和护卫们,此刻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惊骇。
叶文和还未回答,又一个身影匆匆跑了进来,这是夏景昀的随行护卫,他颤声道:“公公子,听来往商旅说,军神大人,仙去了!”
咚!
这句话就如同一柄重锤,将众人心头那丝残留的幻想,砸得粉碎。
夏景昀站在堂中,望着漕帮总舵外面的滔滔江水,脑中思绪纷呈。
他只与那位老人见了一面,但他的名字却听了无数次。
他也见过姜玉虎,按照姜玉虎自己的话说,他不及他爷爷年轻时飞扬意气的一成。
那是何等的恣意强大,强大到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了倚靠,强大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死,他会永远地庇护着他的国度。
“高阳!”
正想着,一声远远的呼唤将他重新拉回了现实。
白云边匆匆而来,带着满脸惊骇,“高阳!方才朝廷信使抵达,军神大人,薨了!”
但堂中众人也都呆若木偶,听了他如此令人惊诧的消息,竟无半点反应。
白云边一脸疑惑,“你们怎么了?军神大人没了啊!”
还是陈富贵开口道:“白大人,方才叶帮主他们已经将消息传过来了。”
朝廷信使抵达,那此事真的再无变化的可能了。
一个时代,彻底地终结了。
夏景昀长长地叹了口气,让两位幕僚辛苦处理剩下的状子,直接带着人赶回了县衙。
临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叶文和一眼,叶文和郑重点头。
路过街头,随着消息传开,已经有零星的百姓,开始自发地为老军神披麻戴孝。
夏景昀默默看着,神色凝重不知作何想。
回到县衙,在路上思考了一小会儿的夏景昀立刻对苏炎炎和秦璃道:“你们马上收拾东西,离开龙首州,赶回京城。”
二女也知道,眼下恐怕只有京城是最安稳的地方,趁着天下未乱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夏景昀还在这儿,她们怎么愿意独自离开。
二女正要说话,夏景昀就已经抢先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就算是我到时候要有什么行动,我孤身一人也比带着你们一起要方便,不要犹豫了。”
他看着二女,心头一动,走上前,分别牵起一只手握在掌心,脑海中默默观想,嘴上缓缓道:“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们离开安全之所,置身此等险地。今日一别,希望我们能够早日相见。有情人终成眷属,老天爷也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临别之前,让我再握一握你们的手,记下你们掌心的温度.”
胡乱扯得两个世家贵女眼泛泪花,扯得白云边暗呼又学到了之时,而夏景昀也终于如愿看到了想看的画面。
他登时面色一变,旋即反应过来,重新强笑一声,挨个抱了一下二女,“好了,不要儿女情长了,快走吧,不要收拾东西了,立刻出城,找漕帮安排一艘大船,到了淮水之上再说!然后经水路离开龙首州!”
二女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如今情况紧急,倒也没干出什么不分时宜的内斗争宠之事,齐齐点头,在护卫们的簇拥下,转身走出了县衙。
骤然感觉到一阵猛烈的虚脱,差点晕倒过去的夏景昀缓缓定了定神,看着她们的背影远去,心头默默祈祷着:希望来得及!
但即使他在得知老军神死讯之后,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动用了能力,世事却给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就在秦璃和苏炎炎离去之后的片刻,一阵大地的震颤悄然传来。
密集的马蹄声如奔雷赶到,停在了县衙门口,领兵的将领下马扫过人群,目光停在夏景昀的脸上,悄然间松了一口气。
他旋即朗声大喊道:“四象州叛乱,邻近本州,恰逢军神大人寿终,为防宵小生事,奉州牧大人令,封锁龙首州全境,全境上下,无州牧大人令,任何人不得跨界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