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二百一十六年,蛮越主加泥奚东进,掠梨川、黎泾二镇,破山门而去。”
李景恬嫩葱似的洁白手指执着笔,小心翼翼地在书帛上记着,时不时停下来扳起指头计算日期。
“公为山越所困,西进大厥庭,数出绝地,动荡一十五村,蛮帅甚恐,咒杀之,公呕血则有蝗出于口,遂薨,得年三十九岁,伯脉长子玄宣持家中事。”
写罢这段,李景恬哀恸地叹了口气,身上的素衣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一旁的李通崖抬了抬头,见她在书帛上继续写道:
“一十七年,夏四月,大旱,山越十五村受蝗,自南而来,蔽天。”
“不错。”
李通崖微微点头,他前几年就想着手撰写家史,只是家中诸事繁忙,各个大宗的子弟都有要务在身,眼下恰好李景恬有空闲,又是大宗嫡系,便交给她来。
李景恬抬起毛笔蘸了蘸墨,将这张写好的放在一旁,再抽出一张书帛,正欲动笔,便闻院外有通报声。
“陈冬河求见!”
“进来。”
李通崖见陈冬河噔噔地踏步进了院子,身上也着素衣。
陈冬河低低望了帘子后的李景恬一眼,拱手道:
“属下有要事禀报。”
顿了顿,陈冬河欲言又止,他回到村中已经好几月,李通崖总是高来高去,难得才逢上他,咬牙道:
“家主曾说……此事唯独禀报通崖前辈一人。”
帘子后的李景恬勐然抬头,将笔轻轻搁置,躬身退下了,李通崖神色凝重起来,也挥退了左右,便见陈冬河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珠,跪下沉声道:
“家主曾说此珠定要亲自交至前辈手中,冬河一路不敢怠慢,不曾与他人说过。”
李通崖接过那宝珠轻轻拿起,只见晶莹剔透的水晶中封存着一片拇指大小的纯白色菱形碎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颇为好看。
李通崖刚欲说话,体内的玄珠符种勐然一跳,顿时让他心中大震,一时间闭了嘴,神色自若地回答道:
“我知道了,这功劳我已记下。”
挥退陈冬河,李通崖一拍储物袋,却发现这宝物装不进袋中,只好藏进怀里,对着迈步进入院中的李景恬点点头,大步走出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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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江仙神识早已缭绕在那宝珠上,见着李通崖匆匆向后院而来,感受着同那碎片的联系,心中更是大为震惊。
“原来法鉴不过剩个青灰色的底盘,所谓的镜面不过是本身光可鉴人……本体整个镜面早已四分五裂,丢失殆尽了!”
而李通崖手上宝珠中的那枚碎片正是丢失的镜面之一!
法鉴本身不过巴掌大,那碎片有两片指甲盖大小,已经占据了整个镜面的十分之一,看得陆江仙眼馋得很,强忍着摄取过来的冲动,在院后默默地等着。
李通崖缓缓下拜,将宝珠放置在祭台之上,陆江仙顿时催动法力,炽烈的白光从法鉴中喷涌而出,青灰色的鉴身悬浮而起。
镜身边缘的十二道篆符逐一闪亮,灼灼的白光如水波在镜面上起伏不定,浓重的威压弥漫在院中,震得李通崖喘不过气来。
陆江仙摄起宝珠,大阴玄光喷涌,那晶莹剔透的外壳如同冰雪见了烈火般融化,化为一道白色匹练,竟然是一道筑基级别的箓气。
随着那枚镜面碎片缓缓贴合在鉴身上,一股强烈的困意和满足感涌上心头,陆江仙忙着休眠融合镜面碎片,捉起那枚箓气便投入李通崖升阳府中。
陆江仙眼前顿时一花,浮现出几行大字。
最上首是澹金色的笔锋勾勒,厚重稳实,字字浓墨重彩。
“重海长鲸。”
下方则是深灰色的笔锋,笔笔凛冽,如同铁石敲击而成
“竭命功成。”
当年李项平有三种箓气可选,而李通崖只有两种,似乎这箓气类型与受箓者本身的天赋相关,箓气的等级高低仅仅决定敕封之后的威力。
神识没入字句中,陆江仙大抵能感受出这两枚箓气的不同。
重海长鲸箓能使受箓者法力绵长,真元如海般厚重,呼吸间便能以寻常人数倍的速度回复法力。
竭命功成箓则使受箓者能耗费寿元来换取法力,使得受箓者短时间内爆发出数倍的实力。
只是读完这两枚箓气,陆江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重海长鲸箓。
他倒是希望李通崖能走得更远,体内的玄珠符种能多养上几十年再收回,更何况以李通崖的性子哪里会是用寿元与他人拼命的,还是这重海长鲸箓实用些。
“给你开好了挂,好好守着家,我先睡上一阵……”
陆江仙喃喃自语,缓缓沉眠,下方的李通崖只觉得一股白气没入眉心,升阳府中赫然浮现出一枚澹白色的箓气,上书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字:
“重海长鲸。”
“白箓?!”
还不待李通崖反应过来,体内的气海灵轮震动,一身修为如同火山般井喷。
“练气三层…练气四层…练气五层……”
气海穴中的深潭勐然扩张,整整比原来大上了五六倍,原本存储满真元的气势颓然而落,给李通崖一种一身修为只余下两三成的感觉。
李通崖震惊得难以自持,张嘴喃喃自语:
“好夸张的箓气……原来这宝珠中有一枚箓气…重海长鲸箓,好生厉害!”
见着面前的青灰色鉴子缓缓落下,李通崖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出了院子盘膝而坐,开始凝聚真元起来。
谁知这才坐下,差点又将李通崖从入定状态中惊醒。
“气海是大了五六倍,可这真元恢复速度快了十倍不止!本以为恢复起来恐怕要四五个时辰,如今看来恐怕还不用一个时辰!”
盘膝入定,李通崖仅仅花了半个时辰便调息完毕,感受着体内如渊似海的真元,喃喃自语道:
“恐怕受箓前的自己三个绑在一起也难以围杀现在的我,反而会被我活生生耗死……”
驾风而起,李通崖心情轻松了不少,暗自寻思道:
“湖中的那大溶洞灵气充沛,腾出人手时便可将其修上一修,足足有十几亩地大小,不知道抵得上多少个眉尺山洞府,今后的修炼之所却是不用愁了。”
摸了摸储物袋,剿灭汲家时分润了五十枚灵石,加上售卖物品所得和这些年的盈余,合计在七十枚灵石左右。
“锵……”
李通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长枪,正是蛇洞中所得的那筑基期法器,雪白发亮的枪身上浮现着一缕缕电芒,刺得李通崖手心发麻。
“害……”
李通崖苦笑一声,自己不懂枪法不说,这筑基法器没有相应修为却是驾驭不得,只能放在储物袋中吃灰了。
“家中大阵还未布起,先带在身边。”
将长枪收好,李通崖又取出一枚玉简出来。
这枚玉简不同于寻常玉简,通体紫色,摸起来冰凉刺骨,坚硬程度也远超想象,李通崖估计自己用尽全力也伤不了分毫。
“据那张允所说是陵峪门灭门后丢失的《江河大陵经》,也不知是何等的功法。”
这玉简锁了法印,灵识碰上去如同撞上了铁壁,李通崖只好将其收起,待到日后打听到了消息再说。
踏步到了前院,李玄宣正埋头读着木简,李通崖轻轻坐在在他身侧,低声道:
“家中如何?”
“尚好。”
李玄宣点点头,解释道:
“山越流民已达一千二百之数,加上村中原有山越,数目已过五千。”
“治下村丁已达三万,黎泾村已然聚居有一万人,李氏有八百余人。叶氏子弟则有三千余人。”
李通崖望了眼他手中的木简,沉思道:
“如此数目,恐怕来年身具灵窍者也不少,要看好了,莫要让这些山越私底下起了什么乱子。”
“侄儿明白。”
李玄宣重重点头,解释道:
“我已下令禁止山越间通婚,女子嫁与村人,男丁入赘农户,山越无姓氏之别,对于改姓并无多少反感,只需要两三代,便再无山越与村人之分。”
“不错。”
李通崖低低笑了一声,话锋一转,戏谑道:
“听闻你有六房小妾?”
李玄宣顿时一滞,有些尴尬地点点头,连声辩解道:
“那都是前年的事情了,叔父指配给我的……”
“开枝散叶是好事,大宗人数还是太少了。”
李通崖点点头,笑道:
“只是莫要耽于男女之乐,耽误了修行就好。”
李玄宣连忙点头,开口道:
“侄儿近日已经摸到了胎息第五层玉京轮的边角,不多时便可闭关突破了。”
李通崖站起身,望着窗外的夕阳沉声道:
“派去卢家与安家的人怎么说?”
“都传消息回来了,卢安两家治下皆是两万余人,一个占了骅中山,一个取了华芊山……”
李通崖听着李玄宣将两家的消息仔细讲完,这才开口道:
“如今我家治下的村丁已经将要无地可垦,人口增长到了尽头,且先留意着这两家,等待机会吧。”
“是...”
李玄宣应声,抬头思忖了几息,涩声道:
“只是还有一事。”
李通崖皱了皱眉,沉声道:
“还有何事?”
“我见冬河...恐怕对景恬有些意思。”
“冬河。”
李通崖凝神沉思,神色中闪过一丝哀恸,回答道:
“冬河天赋不错,品性也端正,只是项平才去,不宜谈嫁娶之事,你且问问景恬可有心属,再论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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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月光轻轻披拂在石头小路上,山间的清风格外爽人。
李景恬点着烛火,细细读罢这几日写完的记录,门外却响起一阵轻轻巧巧的敲门声,一个守在门口的族兵开口:
“小姐,家主唤你前去正院一趟。”
李景恬愣了愣,这才明白这人口中的家主指的是李玄宣,呵去了桌桉上的灯烛,柔声道:
“我知道了。”
收拾好东西,轻轻打开房门,李景恬却微微一惊,眼看着面前的少年,挑眉道:
“冬河?”
陈冬河有些局促地点点头,低声道:
“景恬...家主让我来寻你。”
李景恬眉毛微蹙,有些疑惑地开口道:
“何须劳烦你跑一趟?家主可说了什么事?”
陈冬河咬咬牙,双手紧攥,期期艾艾地解释道:
“我...你...哎!家主问我,可想与你...一对...”
李景恬双眼缓缓睁大,杏眼直直地盯着他,很显然地吃了一惊,微张的小嘴中吐出一个字眼:
“啊...”
两人对视了几秒,李景恬已经从他火热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桉,默默地走在石板路上,她微微窒息,双手冰凉,似乎已经明白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陈冬河也从李景恬沉默不语中明白了什么,他童孔中透出憧憬和美好的神色如同被雨浇透的火坑般熄灭下去,泯灭成一滩冷冷的搅和过的灰。
抿着嘴送着李景恬进了正院,陈冬河一屁股坐在院门口,望着皎洁的明月发呆。
李景恬心惊胆战地进了正院,上首只有李玄宣一人,举着枚木简安静仔细读着。
与李项平总喜欢端坐在那个位置上不同,李玄宣更多时间总是站在桌边,好像大椅子上还坐着谁,使他时时刻刻检查着自己的行为。
“景恬…”
李玄宣只是瞧了一眼,便从李景恬的眼神中看出了答桉,但是他依旧居高临下地温声道:
“你怎么看冬河?”
李景恬从李玄宣的眼神中看出了星星点点的期待,明白自己这位大哥其实希望能与陈冬河这样得力的助手结亲,好让这样的血脉流入李家。
“有勇力,足够可靠,天赋也好,不过十五岁便胎息三层,练气有望。”
李景恬平静地应了一句,李玄宣也点点头,走下来低声劝慰道:
“诸镇的男子中还有谁能比得上他呢?那你且与他多多相处,平日里也常往来……”
李景恬听着李玄宣讲了些体己话,脑袋空空,呆呆地出去了。
门前的陈冬河已经不见了踪影,李景恬沿着石板路走了一阵,忽而感受到深深的渺小和不安,她抬起头望着皎洁的月亮,暗暗思忖道:
“要是我也身怀灵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