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以南多有大山。
初冬时分草木凋敝,世界枯黄,山间道路上时而传来骡铃之声,有穿着厚衣裳的行人行走。
道人也穿着厚衣裳,拄着竹杖,走在山顶上,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远方。
身边一只猫儿紧紧跟着。
一只燕子停下来休息。
一行刚刚从白鹤背上下来。
“现在五座山我们都去过了,之后又去哪里呢?回逸州喵?”猫儿边走边问。
“还不急。”
“还不急!”
“自然。”
“要等到明年秋天喵?”
“夏秋交际即可。”
道人一边看着开阔风景一边说道。
如今五条登天路都已重整完毕,金灵官被灭杀,周雷公被说服,直属于天帝的力量已然不复存在。上古神灵中,火阳帝君重伤闭关,差不多也是表明了态度,天钟古神陨落,虚无帝君象征性出了一把力,道人也没对他赶尽杀绝,双方已有默契。借着重整登天路的由头,天宫无德之神的力量已去一半,主要便剩下四方四圣。
也是将他们罢黜之时了。
这才该是一场恶战。
“走不通了!”
三花猫跑到前面去,回过头来看他。
“下山吧。”
道人换了个方向,穿过密林,往山下正常行走的道路上走去。
猫儿对此早已习惯了。
一人一猫忽然从山林中穿到路上。
“哎呀!”
路上一名牵着骡子的中年商人大惊,连忙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跨出两步,做出防备姿态,露出害怕之色,待看清是名道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先生是人是妖?”
“自然是人。”
道人站直与他行礼:“吓到足下了,是在下失礼,还请见谅。”
“先生怎么这么突兀的从林子里出来?也没什么别的动静。我还以为是山间匪人,或是妖怪野狗呢,吓了一大跳。”商人惊魂未定的指责道。
“……”
道人却是对他笑笑,转头一看,指着前方山间隐隐透出的一间庙宇问道:“那可是一间庙子?”
“当然是庙子。”商人有些气却也答道,“先生想在那过夜?”
“庙中可有供奉雷公?”
“正是一间雷公庙。”
“哦?”
宋游颇有些惊讶,露出笑意:“专门的雷公庙?”
“正是。”商人答道,“平州本就多有大山,又多有仙神妖鬼之说,如今世道不太平,各地都有妖鬼出没,这条山路几十里无人烟,自然要建一间雷公庙,以镇山中妖邪。”
“原来如此。”
道人点点头,倒也合理。
“前面不远就是南画了吧?”宋游与商人随意闲聊着。
“还有二三十里路。”
“倒也不远了。”
“先生也去南画?”
“差不多。”
“若是走快一些,能在天黑前到。”
“随缘即可。”
“那我可得先走一步了。到了晚上,这山路上鬼哭狼嚎的,可不安生。”商人如是说着,看看这名总觉得有点不一般的道人,还有他身边那只总仰起头看着自己、表情像是会说话的漂亮猫儿,半提醒半警告的说道,“若是先生今日走不到南画,就在前方雷公庙中、或是路上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即可,这里离雷公庙近,那个庙子十分灵验,若有妖鬼敢在这附近作乱,必被雷公打死。”
“多谢足下。”
道人微微一笑,保持着步速,不急不忙,看着商人与骡子越走越远。
大约一刻钟后。
山路旁边有庙宇。
果然是一间雷公庙就连庙门两旁的门联也有几分熟悉:
好大胆敢来见我;
快回头切莫害人!
往里一看,一排雷公像。
近几年新修的庙宇,梁柱红漆都还比较亮,里头神像也都是新的,当先正中一位,身着皂衣,高大威猛,满面正气,不是周雷公还有谁?
道人跨步进去,光线一暗。
手中多了一把香,身边多了两道人。
香分三份,一人三炷。
道人拿着香站在神台前,打量雷公神像许久,这才晃了晃香。
“……”
无声无息间,香便燃了。
一缕青烟自手中袅袅飘来。
身边同样飘起两道青烟。
道人神态恭敬,拜了三拜――
这三炷香本该在三个月前。
实在怪不得在下来迟。
要怪就怪三花娘娘。
实是三花娘娘的白鹤飞得太高,常入云中,看不清楚,又飞得太快,让人眼花,来不及看,从荒山破庙一路飞往无边山,一路飞去竟也没有在路旁看见任何一间宫观庙宇,无边山枯坐三月,又飞回平州,却是直到现在才在下方山间看见有间庙子。
道人心中如是想着,将香插进泥方。
转头看看两边。
左边燕子少年同样神态恭敬,对着这位雷公上香。
右边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一脸严肃,同样学着他的模样,对周雷公拜了三拜,随后将香插进泥方,又微微将头扭过来一点点,用余光打量着道人接下来的动作,准备继续学习。
见到自家道士没有别的动作,感觉到自家道士的目光,她才将头扭过头,与道人对视。
女童自然不知道人在想什么。
道人也不知晓猫儿的心思。
“走吧。”
“走吧!”
道人拿起竹杖,转身往外走去。
“篷……”
女童瞬间化为猫儿,跟在身后。
少年也变成燕子,扑扑飞出庙宇。
前方还有二十里路,便到南画。
“三花娘娘可还记得当初南画那家客栈怎么走?”
“三花娘娘不记得。”
“三花娘娘不是记忆超群吗?”
“那道士记得吗?”
“不记得了。”
“你不聪明。”
“……”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山路之间,只留九炷香插在庙中神台上,缓慢燃烧。
忽然庙中神像睁眼,满面威严,随即陡然一吸,九炷香瞬间放出亮红的光泽,由上到下,竟是瞬间就已烧得一干二净,燃出烟气如线,全都飘进了神台正中央的神像中。
……
道人循着记忆进城,按照记忆走,找了几圈,问了几遍,终于来到一家客栈门口。
冬日天黑得早,此时天已黑了,客栈也已关了门,不过依然可见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还有里头隐隐的说话声。
道人提着灯笼,照亮招牌。
“静福客栈。”
褡裢中露出一颗猫儿头,替他小声念了出来。
道人低头看她。
“刷!”
猫儿头瞬间就缩了回去。
道人又提着灯笼往旁边走了两步,照亮店铺侧面挂着的店招。
“神仙汤饼。”
猫儿头又探了出来,替他念着。
道人一低头,她又缩了回去。
“……”
宋游摇了摇头,继续看向上边。
这是一块长方形的店招,神仙汤饼四个字从上往下,不过不知是不是后来整个南画卖汤饼的店家都将汤饼的店招换成了“神仙汤饼”,光是一个神仙汤饼的店招已经不具备竞争力了,于是静福客栈又在上面挂了一个更短一些的店招,上面写着:
“正宗!”
猫儿声音小而铿锵。
道人低头看去,却见她在褡裢里缩得好好地,并未探出头来。
应是猫儿视力敏锐,方才灯笼放在下边,就已经看到了上面写什么字,此时察觉到道人的动作,便念了出来。
“啪……”
道人轻轻拍了拍她,走上前去,敲响了房门。
“笃笃……”
“谁呀?”
里头很快传来声音。
“住店。”
道人回答着说。
“……”
里头有些窃窃私语,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到“这么晚了”、“总不会”之类的小声嘀咕,但也传出脚步,逐渐往门口靠近。
门口的光也明显变得更亮。
“吱呀……”
一声有些酸涩的开门声。
客栈大门被打开了。
里头站着一名中年人,粗粗一看,和记忆中当年那位店家年纪差不多大,掌着一盏油灯,有些警惕的看向道人,又看了看他的身后。
“先生一个人?”
“是。”
“怎么这么晚了才来住店?”
“在下从北边过来,天黑前才到,踩着关城门的时候进的城,找客栈找了一会儿。”道人无奈也如实的说道,“这天黑得太快了。”
“谁说不是呢?到冬天了!”店家放下心来,让开了路,“先生快进来吧。”
“多谢。”
道人一边挎着锦袋,一边挎着褡裢,走进客栈之中,环视一眼。
进门正是客栈大堂。
里头重新修缮过了,比起记忆中,似乎板凳、地面与梁柱都要新一些,不过大体布局还是相差不多。此时看似天已彻底黑了,其实不晚,大堂中还有一桌客人正坐着吃饭,有一盏油灯放在高处。
店家关了门,吹熄了手中灯。
“小店头房、稍房和通铺都还有,先生要住什么房间呢?”
“要一间稍房。”
宋游停顿了下,稍想了想:“在下喜好左边,如左边那间还空着,那就更好了。”
“先生有所不知,小店总共两间稍房,左右各有一间,左边那间乃是曾经神仙住过的,许多慕名来小店住宿的人,都喜欢住在那间,说是想要沾沾神仙的仙气。”店家倒是没有奇怪,或许是觉得道人有点奇奇怪怪的偏好本就正常,或许是觉得这名道人也是有所听闻,以一个较为委婉的说法想要与神仙住同一间,随即指着大堂中那桌人对道人说道,“今日先生来得不巧,这间神仙房已经被这桌客人抢先了。”
宋游闻言转过头,又看了眼这桌客人。
总共四个人看打扮都不普通,此时面前每人一碗,正是南画县有名的汤饼。
“那便住右边那间吧。”
“住几天?”
“只住一夜。”
“好嘞……”
店家很快便给道人开好了房。
“先生可要吃点什么?小店的汤饼最是出名,就连神仙吃了都说好,因此得名神仙汤饼,整个南画县的汤饼铺子都因小店改了名字。到小店的客人就没有不吃的。”店家说着顿了一下,咧嘴一笑,“这天气吃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最是舒服不过了。”
“那便来两碗吧,在下放完东西下来端。”
“两碗?”
“是……”
“好嘞!”
店家没说什么,答应得爽快。
道人便端着油灯上了楼。
所谓稍房,放在民居之中,本是指用于堆放稻粮的屋子,后来主要用来指离内室远一点,不那么重要的房子,若放在客栈旅店之中,便是用来指较为普通的房间,与头房、官房相对。
十几年前就住的稍房。
可惜没能住到同一间。
“……”
道人想着也不禁摇头笑笑。
没想到自己多年前夸赞一句的汤饼成了远近闻名、据说新上任的郡守知州都要特地来吃不说,就连曾经住过的房间都变成了神仙房,反倒自己想旧地重游得彻底一些时,还住不进去了。
倒也是有些奇妙。
放下锦袋褡裢任由猫儿跑出来,道人对她说自己下去端汤饼,让她在房中莫要乱跑,便又下楼去了。
木质楼梯,不知修没修,走起来也嘎吱响。
隐隐听见下方有说话声。
“整个南画县谁都知晓那位神仙,当时城中这位李大官人,便是在神仙的劝解惩戒下,这才弃恶从善,有了如今的李大善人。后来听说,这位神仙在别处也多有神仙事迹,是很了不得的神仙,因此平州新的郡守知州上任,都得绕到这里走一圈。这却是骗不了人的。”
是那店家在与那一桌客人讲说。
“神仙模样?那小人可就记不清了,那时小人还小,店铺乃是家父家母在操持,只听家父说,神仙是个道人,长得年轻,生得不凡,带了一只花猫和一匹枣红马,那三花猫十分机灵,枣红马更是不凡,连缰绳也不需要,怕也是有灵性的。别的很多地方都有这位神仙的传说,也都带着一只花猫和红马,也有的地方传成别的颜色的猫和马,多半也是会变化的。”
店家讲得认真而熟练,怕是不知讲了多少遍了。
店中客人却是第一次听,听得专注,不时好奇询问两句,眼中尽是向往。
直到道人走下来。
“先生莫要着急,多等一下,内人正在给先生煮汤饼,那面得现扯。”店家扭头笑呵呵对道人说,“要是觉得外面冷的话,回房也行,等好了小人给先生端上来就是。”
“无妨。”
道人亦是一脸微笑。
这位店家的热情好客倒是与他的父亲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