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亲王的爵位都出来了,皇帝传达出的圣意是如此的明确。
原本这件事仅是让睿亲王和科学院一起商量,就是先提出一个资金计划而已,但才第二天内阁就把手伸了进去。
作为内阁首揆,谁也不能说严嵩不能过问,更加不会得罪他。
于是乎这件事就变成了科技产业部、工部、户部、少府、礼部等多个衙门都扑上去的大事,一个简单的资金计划,到了具体执行时就变成了动工和完工计划。
礼部还能将就蹭个边,因为这种铁轨长距离的铺设会让人担心风水被破坏,还有轰轰隆隆的走在乡村间也容易与当地的乡村风俗有些冲突,这些‘人的意识’方面的事情倒也不算是礼部专管,其实以前就没怎么关心过,但现在都被礼部自己提了出来。
说白了就是想等着机车上路的那天捞一份功劳。
礼部这样就算了,后来吏部也觉得和自己有关,这么个大项目需要不少得力官员吧?
甚至兵部都想出力,理由是似这种大工程,必定需要使用大量奴隶,甚至会引起百姓的阻工反抗,所以需要保证安定。
“我们的严阁老是怎么做的?”
皇帝坐在西苑的湖边安静的钓着鱼。
边上尤址回答,“严阁老都答应了。”
“古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看来也是一朝内阁一朝臣,他初临此位,总是要巩固人心。随他去吧。”
只要事情能办成,对于采用什么办法他是很宽容的。
“就算如此,严阁老也得听皇上的。”
“他们说让吏部尚书夏言入阁,你以为呢?”
“奴婢觉得老天官与严阁老不是一路人。”
朱厚照笑了笑,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禀报,说严嵩求见。
朱厚照欣然同意,另外还安排了一根钓竿。
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奸臣阁老终于也在他的手下走到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看他逐渐走进,朱厚照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大概是错觉吧,他看到了一个年轻而有朝气的严嵩向他走来,一直到面前又变成一个老家伙。
“臣严嵩,参见陛下。”
“严阁老,你老了。”
皇帝忽然冷不丁讲了这么一句话。
严嵩愣笑了笑,“微臣六十又一,鬓发皆白,齿松骨软,是老了。”
“若是朕记得没错,你是弘治十八年中的进士。”
“陛下春秋鼎盛,博闻强记,臣,确为弘治十八年进士。”
“那一年先皇崩逝,我年仅十五岁,一路走来真是不易,自那时起入朝,三十五年来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咱们也算是君臣相得吧?来,坐下,陪朕钓钓鱼。”
“微臣遵旨。”严嵩是一定要践行规矩的,他坐也只坐三分之一,然后偏头说:“臣蒙陛下不弃,多番委以重任,身为臣子受如此君恩,自是当思如何报答。若还能得陛下一句君臣相得,臣死而无憾矣。”
朱厚照说:“朕不要你死。从刘健开始,朕没让任何一个首辅大臣去死,虽说他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了位,但朕都尽力保全了他们的身后之名。
朝堂之上,人与人之间立场不同,相互不合,这太正常不过,所谓无党无派,千奇百怪。但朕之所以不杀那些首辅大臣,便是不希望这种不合演变为恶性的相斗。
你是朕心中认可的首辅,不过你行事不够正派,许多人对你是心怀不满的,即便如此,你莫要开恶性相斗的先河,你这个位置坐得稳不稳,不在于他们说什么,而在于朕想什么。”
严嵩手一抖,立时就要站起来,“陛下,臣岂敢如此?”
皇帝则神态轻松,拍打着他的胳膊,“坐下坐下,不要一惊一乍的吓跑了朕的鱼。”
“陛下,可是臣有过失之处?”
“没有,朕念着三十多年的君臣之谊,所以才和你这样讲,你不要多想。要是过于生分的人,朕就不讲了,免得吓他个半死。”
严嵩心说,您老人家倒是嘴巴会说,岂不知我也被你吓了个半死?
这是天子几十年来的风格形成的,平时看似温和友善,但真的动怒起来的时候,谁求情都不好使。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既然天子是这个脾气,那聪明的大臣自然不敢把温和友善当做是真的,更多的还是觉得天子是比较严厉的那种皇帝。
而且所谓的君臣之谊,大部分人都不信。
说不准当年杨一清、顾人仪都听过这种话,结果呢?
朱厚照则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因为他们身份特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关乎到千家万户,这是最为重要的,至于相互之间那点情感当属次要了。
“皇上教诲,微臣谨记。”
“朕已经五十岁了,精力不济,所以不想看到朝堂上鸡飞狗跳,为了些不重要的事斗得头破血流,朕想把有限的精力放在真正重要的地方。若是你实在看不过眼的人,也尽量不要起杀心,大不了将他贬到次属大陆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严嵩叹道:“世人都言宋仁宗仁厚,陛下之仁厚远甚矣。”
“你这是说的屁话,他没杀过士大夫,朕杀过。”朱厚照说到此处还有些得意,“有些人该杀就是要杀。”
这话严嵩就不好接了。
他害怕。
“对了,你入宫何事?”
严嵩这才禀告,“回皇上,臣是来奏禀蒸汽轮车轨道之事,臣与户部、工部和少府都商量过,既然陛下重视这个工程,内阁及各部自然要全力为之,因而计划拨款3亿元,并征东洋三十万奴隶修建。此外,臣以为以公司运营更为合适,便仿照先前修通的新官道,分别成立建设、运营和机车生产公司,不知陛下以为是否妥当?”
“以公司运营是合适的。朕昨日说物资补给,那是战时,承平之时可以承担寻常货物的运输需求,到时候让商人按距离和货物重量缴纳费用。至于拨款多少,不要只给一个总数,朕要知道3亿元如何构成,而用人多少,你定即可。”
“是,微臣明白。”
朱厚照问:“还有事吗?”
“还有一事,臣要请陛下圣裁。”
“你说即可。”
“是。此事是关于四殿下。”说着他从袖口里捧出一道奏疏,脑袋也低了下去。
朱厚照伸手拿了过来,简单一阅便皱起眉头。
问道:“你以为是真是假?”
“皇上,关于四殿下,微臣想说一句肺腑之言。”
“讲了就是。”
严嵩跪了下来,“皇上与四皇子亲为父子,臣绝无挑拨之意,不过史书之上血迹斑斑,此事之要害不在于是真是假,而是四皇子实力太过庞大。
朝堂内外皆知,四皇子骁勇善战,临阵指挥从容有度,而其帐中副将如马芳等人,勇力过人,势如虎豹,至于所率骑兵皆为汉人、蒙人和辽东各部中的青壮精锐,如此虎狼之军,望之令人生畏。为大明江山计,臣恳请陛下三思!”
朱厚照抖了抖手中的奏疏,“自朕这个四儿子屡战屡捷,这样的奏疏就从来没有缺过,靠谱的人还会找几件正经事说他的部下有违反军纪之举,不靠谱的呢,干脆就说他为人嚣张、贪功冒进。这新疆巡抚更进一步,说豫亲王的副将只听王命,不遵圣旨。要朕说,老四最大的过错就是他打的胜仗太多了。”
严嵩一看皇帝不听,便闭了嘴。
朱厚照还催促,“怎么不说了?”
“臣是想说,陛下所言正是实情。若陛下笃定无事,敢问陛下又为何要将其他诸皇子留在京师,而不像太祖皇帝那般分封诸王?”
朱厚照眉头落下,脸色严肃起来。其实他是没说朱棣,都是实力强大的老四,您祖上是怎么干的你不知道吗?
“朕不想成为宋高宗,将士在外用命,皇帝却在家拖后腿,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令人不齿。”
“既如此,那臣恳请陛下再遣豫亲王行攻伐之事!”
朱厚照明白他的意思,既然老四实力强大,那就不要让他安安稳稳的稳固、保存自己的势力,就让他出去继续和别人打。
“如此,恐引朝官非议。”
严嵩心说您什么时候在乎过朝官非议,“一切非议,臣一力担之!”
朱厚照心中满意,嘴巴则讲:“话不能这么说。”
“臣是陛下的首辅,臣甘愿为之。”
“好了,好了,你看看他感觉像是要赴死一样的。”朱厚照拉上尤址说了这么句打趣的话。
尤址也说:“严阁老这是一片忠心,不过四皇子一向孝顺,阁老,您不必如此激动的。”
“行吧,你严阁老开口,朕总要卖你个面子,说吧,你什么意见?”
严嵩道:“四皇子之才自然是朝廷之幸,可朝廷不独有安西都护府,南洋也与西洋人有争端,有大将如此,岂可不用?豫亲王忠心于陛下,圣旨一到必定能即刻出征。”
他这意思就是说,您不是信任他嘛,信任的话你调动看看,他那么忠心,调动去别的战场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确实不过分。
如果一个大将,皇帝调去别的地方领兵都调不动,那才是出了大问题。
调离职务以后,他过去的那些关系网就碎了,自然不如在位时那样一呼百应。
说实话如果将来老四在南洋起事,还能让西北一众将领为他卖命,这种人格魅力就太大了,说明他就是百年才出一回的大才,那皇帝的位置就该他坐,坐上了以后大明必定又是一个巅峰。
朱厚照人在地府都要给他鼓掌。
“朕准允,就趁着他这次回京,让他去接任南洋战区总兵。”
严嵩微微一抬头,仿佛是意外于皇帝会同意,总之脸上有些怪异。
“怎么,你还有话说?”
砰!
严嵩叩了脑袋,“陛下,臣说一句掉脑袋的话。”
“真话难听却也难得,说。”
“四殿下是陛下抚养长大,陛下愿意相信他,可兄弟之间还会有这般信任吗?陛下若真的宠爱四殿下,便是南洋总兵也不该让他去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这话一出,尤址扫了一下皇帝的脸色,然后立马跪了下来。
“严嵩,你话尤其多了!”
“臣死罪!”
“退下!”
严嵩被他一句话赶走了。
但严嵩走了以后,朱厚照却也失去了钓鱼的心思,而且还烦躁的把鱼竿给扔了。
为什么生气?
因为说对了。
他这个老皇上现在还活着,不管怎么样各个兄弟之间还会保持和睦,他之前轻轻松松,是因为老四即便真的造反,他也没那么实力,他能一路打穿新疆军区、河套军区和京师卫戍区吗?
吹牛。
但问题就在于皇帝死了以后。
现在那么多人都忌惮老四,只是被他压着,可将来的嗣皇帝不要说压了,就是自己可能都会害怕,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老四仍然手握重兵。
那么嗣皇帝必杀之!
更加恶劣的是,老四如果有这个意识,意识到自己即将身陷死局,那么即便实力不够他也会全力一搏。
一如当年的奉天靖难!
朱厚照望着湖面怔怔出神,他不能够重蹈覆辙,他要给嗣皇帝留下一个局势稳定的朝堂与边疆。更加不能够刚愎自用,自以为那种局面也能掌控,人一死就什么都掌控不了了,人都会为了自己的活路拼命。
唉。
叹息一声,他将尤址叫了过来,“去告诉严嵩,说朕不会再让豫亲王担任南洋总兵了。”
尤址脸色有些变化,皇帝还很少被人劝动呢。
“是。”
……
……
正德三十五年六月,赶路四个月的四殿下、征西大将、安西都护府大都护、豫亲王朱载基终于抵达了京师。
或许是因为有蒙古人血统的关系,这个家伙长得是人高马大,身高九尺,膀阔腰圆,三十岁的年纪络腮胡子也出来了,实在是个猛将。
至于他的身后也都是这般体型的大汉,有些人一看就是蒙古人的面孔,宫里的小太监望见了都害怕。
朱厚照搁着镂空的木门看到这家伙走了进来,刷刷两下跪下,声音洪亮,“儿臣恭问父皇圣躬安!”
“朕安。”他走了出来。
老四则兴奋抬头,“父皇,两年不见想死儿子了!”
朱厚照嗤笑出声,“一方大将了,注意些仪态。”
“嘿嘿,父皇教训的是。”
“让父皇瞧瞧,身上有没有哪里伤了?”
“当兵打仗不比在京,总是会有磕碰,不过父皇放心,儿子好的很!”老四满心的欢喜都挂在脸上,“喔,对了,儿子还没来得及祝父皇大寿!”
说着他跪了下来,从怀里献了一样东西,“父皇在上,这是安西都护府的地图,儿子知道父皇喜欢,而那里太远,京里画不出这样的地图,所以儿子命人测绘,特意送给父皇。”
“见到西海了?”
“见到了!不过以后不能叫西海了,西海西边还有海呢,就是黑乎乎的不像海。”
“那里是不是有个帝国叫奥斯曼土耳其?”
老四惊诧,“父皇知道?”
“知道,他们的使臣去年摸到大明来了。不过是跟着西洋商人从海上来,所以你不知道。他们可告了你不少状啊,说你四处征战,扰乱了当地的权力秩序。”
“什么?!这帮言而无信的小人竟敢告我的状!爹,等儿子回去就收拾它!”
朱厚照没接这个话,他把老四拉了过来,并让他在椅子上坐下。
“老四,你不能再回去了。”
这家伙愣住,“父皇此话何意?为什么不能回去?”
“因为朕是你的亲爹,亲爹没有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去走死路的。”
“儿臣不懂。”
“去找你五弟,他懂。”
那日给严嵩惹得生气以后,朱厚照就一直在考虑。
考虑来考虑去,就只剩这么一条路了。
他要开始压老四。
一直压到自己驾崩为止。
这样嗣皇帝可以再赐恩提拔。
这是兼顾不浪费老四才能和保证兄弟和睦、国家稳定的最好办法了。
皇帝与皇子、皇子与皇子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好处理,而且他有些像是第一代皇帝,就是生出来的儿子经过实务锻炼,接受标准教育,所以一个个能力都还可以,难选。
但老四始终是不可能的,血统是一个因素。
还有就是当皇帝和当将军不是一回事,老四这么多年只好武,不好文,叫他处理点民政之事他能天天哇哇大叫。
“父皇,是不是儿子有过错之处?”
朱厚照是个很特别的皇帝,他不绕弯子,直接说:“你没有错,但你手底下的20万大军吓到了其他太多人,他们害怕你不认你老子,起兵造反,自己当皇帝。”
老四一下急了,“这是哪个多嘴的坏蛋!父皇,儿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军中上下身边之人都知道儿子有多么敬重父皇!”
朱厚照哈哈大笑,“知子莫若父,老子就知道你要这么讲!行了,你快去找你五弟,再去通知其他的兄弟,你回来咱们就团聚了,朕今晚在宫中摆宴,所有兄弟都来,为你接风!”
……
……
老四怀揣着疑问,自然是迫不及待就去了睿亲王的府上。
正如老皇上所说,睿亲王什么都懂,听闻此事以后,他就叹道:“四哥,父皇还真是疼爱你。”
“哪儿啊,父皇最疼爱的是你,你最聪明嘛。”
“不一样。我对父皇是八分敬重,两分害怕,这害怕便来自于你说的聪明。但四哥不问朝堂,专心疆场,人人以为你是个粗人,所以你君前粗放些,父皇不但不恼,还觉得亲近。这一点,做弟弟的当真羡慕。”
老四不以为意,“我能如此,说明父皇不在意,你都是自己给自己套的枷锁。”
“确实如此。”
“那么你说父皇为什么不让我再去了?”
老五与他向来关系不错,老四是不喜欢老大的,明明没多大本事,老是端着架子,老二呢与他交流较少,至于老三,小时候是很喜欢的,不过长大了,他们两位与他关系就远了。
老三看似一个‘贤’,其实是有些自私,有些好处想自己得着,大家都不笨能看得出来。
倒是他们两兄弟一直很和睦。
“因为父皇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兄弟相争。四哥,我为什么说父皇疼爱你,便是因为能容皇子坐拥二十万兵马的,实在是少数。你能明白么?”
老四不至于那么笨,“你的意思,将来的皇帝一定不容我。”
“这种话咱们出去千万别说。”
“那你会容我吗?”
老五脸色更是骇然,“四哥,父皇春秋鼎盛,我们不可胡说。再说四哥是长兄……”
“哎呀,我是你长兄不假,但我母妃是蒙古人,你也知道,所以说这件事咱们不论兄弟次序。我从来就不想那档子事。”接着老四换了一副脸色,凑近了低声讲,“但是五弟你该争的,父皇本来就宠爱你,你接那位子,四哥肯定全力帮你。所以说四哥得回去,回去才能在关键时候给你撑着。”
这句话不辩真假,也许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手中的权力暂时争取他的支持,也许也会是真的。
从个人情感来说,载希望是真的,也以下意识的觉得是真的,但或许是天生的政治敏感,他马上就想到了暂时争取他支持的那种可能。
不管如何,他还是佯装怒了,站了起来,“四哥,你若再胡说,弟弟可就不欢迎你了。我们当儿子的,总是要盼着父皇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才是!还有,不能再说帮谁,我们一切要以父皇的旨意为尊,若父皇朕属意之人真不是你我,四哥难道要做违逆父皇旨意的事,当那不忠不孝之臣?!”
哟,这话重得很。
“啧,怎么还生气了呢,不说了,不说了好吧?”
载再道歉,“适才弟弟冒犯,还请四哥莫怪。”
“怪什么啊,我就是头疼,这些事太复杂。”
“但这就是我们的以后。”
“以后嘛?真希望你说的以后能晚一点到来,越晚越好……”
场面话只能这样讲,但载知道,他和自己的四哥关系好,也是他的优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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