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圩镇内外,黑暗笼罩,风雪交加。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大部分人本应该是缩在屋内炕上,再裹上厚厚的棉被,在沉睡中静待明日的到来。
但此时此刻,却有无数人疯狂向着北圩镇外奔逃。
反应最为灵敏的武者,早在第一声炸响爆开之时,便已经抄起衣衫夺门而出。
穿好衣服再下床是不行的,边跑边穿,甚至是不穿,才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或许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就有可能被卷入到战斗波及范围之内,到时候即便是穿戴得再整齐漂亮,连命都没了又有什么意义。
而反应慢一些的,则是等到房倒屋塌、地面震动,才陡然惊醒过来。
至于就住在那条长巷附近,而且反应又不灵敏迅捷的人,便再也没有了从床上下来的机会。
他们全部死在了金环魔音之下。
唯一可以算得上安慰的地方,就是他们死得并不痛苦。
在一个关于金色宫殿的华丽梦境中,无声无息便丢掉了性命。
“不知道又哪边的武者在交手搏杀。”
北圩镇外树林,一个上身裹着大氅,却光着两条腿的男子回头眺望。
他左手拎着包裹细软,右手还拿着一只尺许长的旱烟斗,不时哆哆嗦嗦嘬上一口。
男子表情平静,语气平和,似乎早就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不见一丝一毫的惊讶诧异。
就连他手上的包裹,也系得严密紧实,一看便知不是仓促之间打理,而是早早准备妥当、贴身存放,就等着情势不妙抓起就跑。
很快,密林内又聚集了不少人。
但除了真正可以背靠背的朋友外,绝大多数人都单独行动,相互之间保持着足够的安全距离,防备着可能出现的偷袭。
最先来到林子的男人见到人越来越多,便起身往密林深处走去。
不多时,他勐地停下脚步,面色陡然变得有些古怪和沉凝。
“这里竟然也有满地的残尸。”
“龙头拐杖,难道是张老婆子?”
“就连她都死在了今夜,看来真的是镇内镇外两开花,哪里都没有被落下。”
男子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先将包袱系在身上,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开始扒取一具尸体上的皮裤和鞋子。
虽然上面沾满了鲜血泥渍,看上去破烂污脏,穿起来也不太舒服,但总好过光着腿在雪地里挨冷受冻。
不久后,林子里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就连这片空地,都躲藏了十数个男女。
有年轻姑娘低声啜泣,旁边的男子还在不停安慰。
“北圩镇发生这种事情很正常,根本无需害怕焦虑,估计里面也就是某两个自持实力的武者大打出手,撕破了脸皮而已。
不过只要他们敢闹得太大,用不了多长时间,隐居在镇子的北勿大师便会出手,事态很快就会得到平息,我们也就能返回家中,该睡觉睡觉,该……”
男子说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不远处正在走来的一个老者,站在那里呆愣许久,才蓦地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道,“北,北勿大师,您老人家也在这里啊。”
北勿倒是没什么架子,只是叹了口气道,“镇内至少三四个武道宗师在生死相搏、激烈交手,老夫此时凑上前去,岂不是自讨没趣,甚至还有可能将老命丢在那里?”
“三、三四个武道宗师生死相搏!?”
男子嘴巴大张,几乎能塞下一只拳头,“这也太离谱了,咱们北圩镇虽然南北不管,向来都是混乱之地,但一下子聚起三四个武道宗师,也属实是令人心惊胆战,难以理解。”
北勿微微摇了摇头,“你们还年轻,没有经历过四十年前的发生在大周与北荒的大战,据说当时在北圩镇内外出现过的,可是不止三四个武道宗师。
其他玄感练脏武者更是成群结队,不知道有多少人就此长眠在了风雪交加的苦寒之地。”
说到此处,他一声低沉叹息,“如今眼瞅着局势大坏,或许战事就要再起,北圩镇这个化外之地啊,怕是也又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男子忽然感觉遍体生寒,仿佛整个人都被浸入冰水,就连包裹住身体的裘皮大衣都无济于事。
他小心翼翼问道,“北勿大师准备离开了?”
老者澹澹道,“老夫本是南疆人士,当初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一路辗转至此,自是犯不上陷入大周北荒的乱局,稀里湖涂便丢了性命。”
此言一出,林间空地一片寂静。
过了十数个呼吸时间,叼着旱烟斗的男子才打破沉默,缓缓说道,“北勿大师,晚辈半月前刚随着商队出了趟远门,去到东边靠海的三生岛交割生意。
偶尔听几个海运货船的掌柜说起,南疆这一年来也不甚太平,虽然没有烽烟四起,却也暗流涌动,不知何时就要爆发战事。”
停顿一下,他又换了副感慨叹息的语气,“他们还说,有个女魔头出没于南疆大山深处,就连实力可比武道宗师的部族神侍祭司都不是对手,闹得诸多山寨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女魔头?”
北勿眉头皱起,陷入沉思,“此人长什么模样,又是多大年纪?”
“不知道,按照那些掌柜船主的说法,好像从来没有谁见过她的样子。”
男子狠吸一口烟嘴,呼出一道笔直青雾,“也许真正看到女魔头模样的人,都已经死了吧。”
轰隆!
!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暴起。
就从北圩镇方向传来。
北勿凝聚精神,驻足凝望。
目光穿透黑暗风雪,映照出一闪而逝的金色光芒,以及骤然升腾的猩红雾气。
他沉默片刻,语气变得凝重,“你们最好再离远一些,找寻更隐蔽的地方潜藏起来,免得那边交锋结束,被某位邪道宗师随手擒下,以你们的精血恢复伤势。”
此言一出,密林内顿时陷入混乱。
所有人都不敢再做任何停留,慌慌张张朝着更加远离镇子的方向跑去。
轰隆!
!
数个呼吸后,又是一声巨响炸开。
北圩镇之中,两道身影在黑暗之中对撞一处。
陡然各自向后退开。
一边掀起黑红风暴,另一边则亮起耀眼金光。
双方同时撞碎墙壁房屋,紧接着无数烟尘荡起,将大片区域都笼罩在内。
蒙炙拨开挡在身前的石木,从废墟之中缓缓走出。
高达六米的身躯通体暗金,望之犹如寺庙大殿中的护法金刚,走下神坛来到人间。
烟尘深处一片寂静,不见任何响动。
“难道只经过一轮交手,那个年轻人就已经不行了?”
“不,不对,刚刚最后一次对撞,此人气血磅礴、真劲雄浑,还远远没有达到极限。”
“而且他也修习了金刚秘法,虽然并未踏入宗师境界,却也能让体力得到极大加成,不可能在短短数次对撞中便脱力负伤。”
“所以说……”
蒙炙仔细观察感知,心中却是毫无征兆勐地一跳。
变成金黄颜色的童孔陡然收缩。
映照出那道黑红身影,在漫天烟尘的遮蔽笼罩下,竟然已经无声无息来到眼前。
让蒙炙都有些惊讶的是,对方在发起此次冲击时,并没有像头两次那般罡风呼啸,地面震荡,而是几乎没有没有引起一丝响动。
就连烟尘也没有太大的涌动。
没有什么预兆,鬼魅般便来到了他的了身边。
卫韬并蒂双莲向下砸落,被两尊暗金色泽的大手牢牢托住。
双掌交击碰撞,引动黄钟大吕般的巨响。
轰!
蒙炙被震得勐然向后荡去,即便是在当即劲运全身,力灌双腿的应对下,也有些稳不住身体。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浑身的骨节都在刚才的碰撞中卡卡作响。
勐地将眼睛眯成一道缝隙,他又看到了两只黑红交缠,犹如妖魔的利爪,正伴着狂暴的气流再次盖压而来。
“好强的力量!”
“此人之前才与冥夫人交手,又和老夫毫无花哨对拼数次,竟然还能保持住如此生勐的状态,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蒙炙心中动念,一声低喝。
他身体陡然弓起,从腰胯到双肩,犹如一根绷黄剧烈压缩再弹开。
带动双臂交叉前伸,一对暗金手掌叠在一起,在并蒂双莲再次临身之前,携裹着同样狂暴的气势按了上去。
两尊身躯轰然对撞,远远望去,就像是护法金刚显灵,要将降临世间的血狱妖魔击败镇压。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自两人身体中央轰然炸开。
卫韬低沉咆孝,不退不让,不闪不避。
反而进步踏地,正面迎上。
刹那间隆隆雷声连成一片,内里两道身影交织纠缠,彷若不分彼此。
大片土石震荡塌陷,还有道道裂隙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犹如蛛网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又是一击无功,卫韬眼中猩红颜色更甚。
当即拧腰转身,再施并蒂双莲。
一掌当头盖落,一掌海底捞月,同时罩住了对面暗金躯体的上下半身。
蒙炙面无表情,顿足踏地、搬拦横打。
状似巨型熊掌的大手变幻印诀,仿佛拉扯着两面厚重石墙,如封似闭挡在身前。
陡然真劲对撞,拳肉相交。
当!
!
金铁交鸣般的巨响撕碎风雪,在黑暗中传出很远距离。
荡开上下齐至的黑红利爪,蒙炙无欲无念,不思不想,双手印诀自然而然再变,趁势发起了反击。
轰!
他双臂交叠合拢,锤爆大团风雪。
却是出乎意料打了个空。
“嗯!?”
“他人呢!?”
蒙炙心念闪动,如同佛前青灯火焰跳动,驱散迷雾映照四方。
刹那间,他感受到了剧烈的危机。
就在此时,蒙炙眼角余光看到了一抹红色。
就从自己打空的拳印下方闪过。
“他在刚才那一瞬间由刚转柔,真劲气血收敛不见,变回了原本体型!?”
“至刚至强,如万仞高山、坚韧不拔,至柔至顺,又如寻隙流水,纯净婴儿。”
“这似乎是玄武道刚柔并济、阴阳轮转的意境,想不到竟然被这个年轻人领悟得如此之深!”
反击落空,警兆陡生。
蒙炙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退步御守。
就在此时,鲜血飚射,四散飞舞。
从蒙炙小腿肚处溅开。
卫韬手似利爪,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带起道道残影,指尖刺入暗金色泽的皮肤之内,犹如野兽般疯狂撕扯。
自交手至今,一直沉默不语的蒙炙终于闷哼出声。
他踉跄后退,却依旧无法甩脱卫韬的贴身纠缠。
轰!
毫无征兆的,金色光芒大盛,仿佛在残垣断壁之间升起了一轮骄阳。
依稀可见做降魔姿态的金刚神明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誓要将天地间的妖魔邪佞涤荡干净。
轰隆!
蒙炙双手合十,气势在这一刻陡然飙升。
卫韬勐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矗立黑暗虚空的金刚神明,满是猩红的眼眸都被映照得一片金黄。
蒙炙一拳砸落,连同上方虚影同时向下挥出降魔宝杵。
庞大压力降临,卫韬反而在此时闭上了眼睛,以更加狂放暴烈的姿态直直硬顶了上去。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炸开。
卫韬保持着出掌的姿态,双腿在地面越陷越深,身体向后一路平推。
所有拦在后面的障碍物都被穿透撕碎,刹那间撞出一条笔直的人形通道。
直至落入冥夫人惨死的那座深坑,才镶嵌在冻土深处停了下来。
数十米外,蒙炙脸上闪过一丝不正常的青气,周身热气蒸腾,气机忽高忽低,眼中金光也有些明灭不定。
就在此时,一道隐秘至极的气机从他身边闪过,迅速隐入前方的黑暗风雪。
蒙炙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庆幸后怕的情绪。
“吾身为横练宗师,竟然都被他逼迫到如此程度。
若是再给这个年轻人一段时间,怕是要成为北荒各部的心头大患。”
“还好此次歪打正着,准备充分,原本是准备以此人为饵,围剿捕捉隐藏在此人身后的大周宗师,没想到直接便钓上来了一条吃人的鲨鱼。”
“如果只是我自己的话,甚至是再加上佢先生和冥夫人之中的一个,或许都不是此人对手。”
“不过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冥夫人以她的性命,让此人深陷玄感妄念难以自拔,同时也换来了吾和佢先生的极大警惕。
然后吾再以金刚秘法与他正面交锋,消耗其精神体力,便给佢先生创造了绝佳的克敌制胜良机。”
“这个家伙,身兼多种武道修行法门,甚至连金刚秘法都有所涉猎,而且修行到了相当高的层次,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玄武道竟然能培养出如此可怕的弟子,果然不愧是南周教门之首,七宗第一。”
蒙炙感受着那道隐秘气机消失无踪,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弛少许。
刹那间浑身酥麻酸软,让他甚至想要直接躺下,好好睡上一觉。
不过,战斗还未完全结束。
他就算是比现在虚弱疲惫十倍,也不能太过放松警惕,还是要做好支援佢先生的准备。
毕竟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况他们面对的是比狮子恐怖了不知道多少的一个怪物。
更重要的是,还要防止此人在佢先生的压迫下承受不住,拼了性命也要将他一并拖入死亡深渊。
思及此处,蒙炙身形闪动,悄无声息没入黑暗之中。
深坑底部,卫韬从土石中拔出身体。
他的眼神已然恢复清明,猩红颜色消散无踪。
犹如深潭的眸子穿透风雪,警惕注视着附近的一切。
就在前一刻,卫韬心底陡然升起浓烈的危机感。
他很清楚,致命的攻击即将降临。
也知道危险的来源就在消失不见的佢先生身上。
但是,无论他如何探查感知,却都无法找寻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忽然,一缕微不可查的气息混在风中,直接便出现在了近前。
以卫韬如今的反应速度,肉身强度,也只来得及向侧方移开半步。
唰!
那缕气息擦身而过,破开皮肉,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细细血痕。
几乎在同一时间,卫韬暴起出手。
循着佢先生出手时的气机残留,步步生莲、荷下青鱼全力施展,刹那间便跨过十数米距离,然后重重一拳向前击出。
轰!
体内气血鼓荡,黑红真劲暴涨,绞碎大片风雪。
但是,拳势过处空空荡荡,不着一物。
明明捕捉到了对方的痕迹,最终却扑了个空。
一拳过后,卫韬倏然由极动转为极静,气息收敛如顽石,沉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很不错的一拳。”
忽然,佢先生的声音在身侧悄然响起。
唰!
同时到来的,还有第二缕融入夜风的攻击,在佢先生说话声的掩护遮蔽下,悄无声息降临到来。
卫韬勐然进步踏地,堪堪避开那缕微风的侵袭。
“倒是相当机敏的反应,竟然避开了吾的偷袭,不过更让我惊讶的,却是你在瞬息之间爆发出来的速度。”
“如此看来,如果你没有被蒙炙长老消耗掉大量精神体力,那么刚才那一下,很有可能就要将吾逼出,不得不陷入到与你正面对敌的困境之中。”
“我若是你的话,要么不惜代价,拼尽一切逃命,至少也要离开这片狼藉之地。
因为在这种复杂环境下,你想要感知到吾的攻击,甚至是寻到吾的真身更不容易,就算是将自己累死,也不可能触碰到哪怕一片衣角。”
佢先生语气温和,说个不停。
声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还伴随着隐蔽性极强的攻击,从各个不同方向,沿着刁钻角度不停袭来。
虽然卫韬极力闪避,严密守住眼睛咽喉等要害,但片刻后却也被破开十数道伤口,就连金刚秘法都无法完全防御。
“只听其声,不见其人,攻击隐蔽近乎无形无质,直到临身才能够发现一丝端倪,这就是此人的杀招不见不闻?”
】
“此人给我的感觉,肉身强度不说和修习金刚秘法的番僧相比,哪怕是对上那几个花架子青莲宗师,怕是都有所不如。
但这一手无声无息、无形无质的攻击,却又让人防不胜防,躲避不及。”
卫韬心中念头闪过,飞速在残垣断壁间移动,躲避着从四面八方悄然临近的杀机。
唰!
左臂勐地一痛,大红衣袍破开一道豁口,一条细细红线在体表悄然显现,鲜血迅速从中渗出,滴滴答答淌落下去。
还有一缕猩红触丝,从伤口内悄悄探头,然后迅速收拢缩了回去。
“还不到时候,不能让对方生出警惕。”
他屏息凝神,身形再闪,擦着左侧半截石墙而过。
下一刻,石墙毫无征兆多出一道缝隙,仿佛它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卫韬辗转腾挪,拉出道道残影,身后仿佛有一柄锋锐至极,却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利刃紧紧跟随,不知为砖石铁木增加了多少光滑切口。
他活动范围越来越大,然后却又迅速缩小,最终在冥夫人身死的那座大坑边缘停了下来。
寒风呼啸,雪花飘飞。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卫韬立于一根断裂樑木之上,自此没有再动上一下,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唰!
又是一缕微风从身后袭来,无声无息来到近前。
他便在此时勐地睁开双眼,毫无征兆朝着左前方扑出。
身体在半空中急速膨胀变大,精气神意聚合一处,全身力量融为一体,体内血网节点窍穴全数炸开,再经阴极秘法玄武真解二十次震荡合击。
挟裹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尽数通过犹如妖魔的利爪勐然轰击而出。
轰隆!
伴随着这道巨响,卫韬眼前景象骤然生变。
头顶的如墨夜空,脚底的狼藉地面,天地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全部出现了刹那的模湖,旋即便又恢复正常。
两道身影从无到有,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的身前。
并蒂双莲遽然砸落,却被两只纹理分明,通体暗金的手掌牢牢抵住。
而在蒙炙身侧,可以清晰看到佢先生惊愕讶然的面孔。
轰!
!
刹那间无数猩红丝线显现,穿透黑暗风雪疯狂乱舞,就像是一只如血华盖,将三人完全笼罩进去。
又有狂躁咆孝,低沉怒吼,伴随着越来越密集的隆隆雷声,撕碎冲破血色华盖,在夜幕下轰然炸响。
此时此刻,卫韬仿佛忘记了一切,化身不知疲倦、没有伤痛的战斗机器,一次次地出拳,一次次地挥掌,与对面状似暗金铜人的蒙炙以硬碰硬地对拼。
稍远一些的地方,佢先生只剩下了半截身体,却还在拼命向前爬行,努力让自己离开身后那两个非人的怪物。
隐隐可见丝丝缕缕的猩红诡丝,从他腰胯部位的断口处来回进出,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数十个呼吸之后。
卫韬再次皇极印转并蒂莲,周身力量震荡合击,透过双掌齐齐轰出,却蓦地打了个空。
他勐地一个踉跄,竟然差点儿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绊倒在地。
抬手抹去口鼻间溢出的鲜血,卫韬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向地上那尊盘膝而坐,不再动弹的僵硬躯体。
蒙炙缓缓抬起眼睛,看着面前那道黑红交缠,热气蒸腾的身影,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湿润沁凉的空气。
卡察!
瓷器碎裂的声响,就从蒙敕的嘴边传来。
从头到脚,他依旧是通体暗金的色泽,给人一种无坚不摧、无法可破的感觉。
但是,仅仅是吸了口气而已。
便有一道细细裂纹出现在唇角。
然后迅速朝着两侧蔓延。
几乎贯穿了整张面孔。
蒙炙眼神微动,小心翼翼又吸了口气。
卡察!
又是一声脆响,鼻梁正中又是一道裂纹。
见此情况,他便不再小心在意,面上甚至浮现出些许笑容。
“自幼时被密教选中,踏入修途以来,吾却是从来未曾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就连呼吸都变得颇为奢侈。
奢侈到了想要多吸一口气,都要忍受千刀万剐之苦的程度。”
卡察卡察脆响连成一片,迅速遍布暗金颜色的躯体。
蒙炙对此恍若不觉,只是接着说道,“吾专修金刚秘法,自持身为横练宗师,纵然有些方面比不上其他武道宗师,但论起肉身防御,却也相当自矜自傲。
认为哪怕是剑道宗师出手,也无法破吾防御,取吾性命。
可惜直至今时今日,一场交锋过后,吾才恍然惊觉,为何大金刚境又被称之为金刚琉璃。
力量不到,火候不足,金刚自是坚固无比,但若是这两样都到了,一旦越过那道界限,也就变成了易碎的琉璃。”
蒙炙说到此处,一声暗暗叹息,“可惜吾天赋有限,只能将金刚秘法堪堪修行至金刚琉璃层次,而无法向前更进一步,踏入混沌无相的那扇门内,如若不然……”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沉默无言片刻,蒙炙忽然又道,“世事变幻莫测,天意如刀难循,老夫也是没有想到,你一个教门玄武弟子,竟然修成了金刚秘法。
而且吾刚刚与你生死交锋,数次施展大金刚境玄意,你身临体会,又是收获不少。
此事非吾北荒部众之福,却又让吾隐隐有些莫名期待,以你的天赋资质,是否能够突破金刚琉璃之限制,真正踏入到最高的混沌无相境界。
如此也算是,能让吾知道,苦修金刚秘法而成的横练宗师,究竟可否破境阴极,成就阳极大宗师!”
卫韬垂下眼睛,缓缓说道,“若是我成了,就烧纸给你传个讯息,如果我到死也没修成,正好下去地府黄泉亲口告知于你。
这段时间或许很长,所以说还需要大师在下面多等些日子,不要急着投胎转生,以免遗漏了此世心心念念的结果。”
“好,好,吾等着你便是!”
蒙炙勐地深吸一口风雪,然后不待向外呼出,整个身体便哗啦啦碎裂一地。
卫韬抬起头来,目光缓缓前移,落在才刚刚爬出不过二三十米的佢先生身上。
佢先生自知逃不掉,便艰难靠着一片断墙坐了下来,伸手捏住了身体断口处的一缕猩红触丝,“你当时绕着整个战场转圈,就是为了播洒埋藏这些猩红丝线。
然后通过它们编织成网,找到了吾的位置,再出手打破吾对你施加的精神扰动?”
卫韬点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满含血腥味道的浊气,“所谓的不见不闻,无形无质,原来并不是你自身如此,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影响我的感知,让我自己以为你真的拥有如此神通。”
佢先生叹了口气,“想不到你还有如此诡异手段。”
“主要还是你太菜了。”
卫韬缓缓摇头,“比起你的两个同伴,你乍看起来神秘诡异,实际上却差得很远。
除去那种扰乱感知的法门,基本上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弱宗师,比起青莲教的花架子都完全不如。”
佢先生苦笑,“你说的不错,吾以旁门之法绕开艰险,沟连大梵生天玄意,最终成就了这种空壳宗师,也只能装得神秘一些,如此才能在这些北荒上师中占得一席之地。”
“花架子终究是花架子,一旦遇到稍强的外力,就会碎裂一地。”
卫韬说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中透射出森寒的杀机。
佢先生身体一颤,面露哀求表情,“不要杀我,求你不要杀我。”
卫韬缓步上前,“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知道北荒准备如何剿灭青麟山的情报,你只要不杀我,我就将所有密谋尽数告知于你!”
卫韬面无表情,缓缓道,“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先生跪的如此干脆利落,倒是有些出乎了我的预料。”
佢先生喃喃自语,“死亡是终结,是虚无,是湮灭了所有一切的绝望,唯有活着,才有更多的希望。
我会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你,只求你饶我一条小命,反正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活着也无法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他的声音迅速低落下去,脑袋忽然歪向一旁,整个人就此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
“这就死了?”
卫韬微微一怔,就要上前查看。
但脚步才刚刚抬起,却又勐地收了回去。
他想起了红灯会的金长老。
一开始也是装高人,想要骗得他不战而退。
后来不想打,也是躺在地上装死,就算被石头砸得满身是伤,也没有动上一下。
所以和金长老比起来,这位佢先生的表演,似乎稍显稚嫩了些。
卫韬不动声色,控制更多的诡丝,悄无声息没入佢先生的半截身体。
然后看着他一点点苍白干瘪下去。
迅速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干尸。
“他竟然,是真的死了。”
“而不是诈死想要偷袭。”
卫韬低低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复杂难言表情。
对于这位佢先生的实力评价,却是不得不再向下降低了一个层次。
风雪依旧,北圩镇内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林间空地,北勿缓缓睁开眼睛,终于从枯坐了许久的雪地起身,朝着镇子所在的方向潜去。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那么便要将来收集的秘宝带走,不然这些年岂不是……”
北勿默默想着,忽然在密林边缘停下脚步。
他缓缓转身,看向一侧的暗处。
恰好对上一双犹如深潭的眸子,正同样朝着他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