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尔斯在芭芭拉的家里受到了欢迎——如果说给他一个座位和一杯免费茶水就算欢迎的话。
除了刚才开门的那个年轻人和朱利尔斯差不多大,还有六个或大或小的衣着朴素的孩子窝在小厅里,四个男孩,两个女孩,像套娃一样按序站着。他们把这片空间挤得满满当当,而旁边也不过只有两个房间,如果佩罗还活着,就是一共九个人分享三个房间。
这在城里已经不算是稀罕的事,他们甚至称得上宽裕。
朱利尔斯在七双警惕的红眼睛的注视下坐到椅子上,他非常自在地环视一圈,好像闯进兔子窝的狐狸在挑选猎物,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于是顿时感觉惬意多了。
这些芭芭拉的崽子们长得都像她,而不是佩罗,因此非常赏心悦目。
萨勒恩人的血统算是十分强势的类型。
瞧瞧这些美丽的小脸,如果不是早知道芭芭拉的家庭背景,他简直想象不出他们都是文盲。
这些金发红眼的小兔子们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看朱利尔斯,又紧张地看看母亲。在男巫到来之前,这个小家族就正在讨论着什么,他一来,他们就不说话了。
之前那个开门的年轻人谨慎地开口。
“母亲?”
芭芭拉坐在靠近抽屉式炉灶的位置,脸色红润,穿着一条黑裙子。她对自己的儿子点点头,态度和之前在热沃时有些不一样了,在热沃受的伤也已经恢复。
但朱利尔斯总觉得这里还缺了什么。
“朱利尔斯先生是一位聪明友善的绅士,他懂得很多,一定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更有效的建议。”
她说得很肯定,朱利尔斯本来想拒绝加入他们的话题,但看着那几双眨巴的红眼睛,又觉得就这么拒绝可能不妥。
“我先问一下,你们在聊什么?”
“葬礼。”最小的孩子咬着指头说,动作和朱利尔斯第一次见到芭芭拉时一模一样。
“我们的葬礼。”芭芭拉说:“我已经入会了,戴斯长老认为我现在的身份能够随着佩罗一起死去会更加有利,但如果我这么做,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的工作,不能再常常回来看望我的孩子了,我担心他们会在我不在的时候被伤害。”
“被什么伤害?”朱利尔斯问。
“任何东西。”
男巫还是没明白,他转头看芭芭拉的孩子们,他们的脸上也都是一片茫然。
“一块从屋顶掉下来的砖头,疾病、放坏的食物、还有那些帮派成员,佩罗还在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在街头巷尾拿着匕首抢劫”女吸血鬼说着,身体已经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
普通人是非常脆弱的存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我希望他们能和我一样,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会拥有吸血鬼的弱点,必须吸血才能生存,之后也无法正常的生育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怎么想呢?”朱利尔斯问那些孩子。
这些孩子平均年龄只有十岁多一点,还不明白接下去的选择有多么重要,他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说话。
唯一的成年人,也就是刚刚开门的年轻人忽然下定决心似地开口了:“我觉得这么做不好。”
他抵抗得非常艰难。
“为什么?”芭芭拉奇怪地反问,惹来朱利尔斯怪异的眼神。
她先前还在两个选项间犹豫不决,显示出任何一个可能都在她的心中有同等充足的分量,但当她的大儿子选择了拒绝后,她又对此表现出了诧异,似乎她对于这个问题的选择其实早有定论。
而她的大儿子似乎也对这种情况非常熟悉,他已经在为刚才的对抗感到不安了。
“因为因为”芭芭拉的大儿子嗫嚅着,半天也组织不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对母亲说出拒绝让他用掉了全部的勇气。
朱利尔斯终于知道这里缺什么了。
如果佩罗还在,芭芭拉就不会想这样的事了。
早在芭芭拉成为吸血鬼之前,这个家里早已建立起了一条符合社会道德标准的支配链条。丈夫
实话说,这种秩序和吸血鬼的宫廷没什么区别。
而在芭芭拉这边,她已对大儿子的忤逆感到失望,于是看向更小的孩子们,希望他们能主动一点,但他们都畏畏缩缩,不敢与多年前就显露过疯癫征兆的母亲交流。
“我也以为不好。”朱利尔斯忽然说。
女吸血鬼猛然回头,希望客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男巫感到一阵寒意袭来,这是芭芭拉的不满对现实的影响,不过他的确有一个合适的解释:“他们太小了,可能承受不了你的血。不如等他们再长大一点,长到足够强壮再进行转化仪式。”
想到老佩罗的下场,芭芭拉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她的脸上重新挂起礼貌的笑容,感激了朱利尔斯的提议,并邀请他今晚在这里过夜。
男巫委婉地拒绝了她,并连夜逃回了格罗涅的房子,直到门板合上,他心中的悸动才缓缓平复。
照他看,芭芭拉的家还不如他这样孤身一人呢。对比女吸血鬼的家庭,贝略叔侄的相处方式都称得上楷模了。
就在他平复心情,决定去烧点水熬药的时候,一双手臂却从后环抱过来,蒙上了他的眼睛。
“绿头发,你的嘴边怎么有油?”被锁在笼子里很久没有进食的蜘蛛恶魔阴森森地问。
夜晚度过,天空再度泛白。
贝略新宅,后花园。
今天的白昼天色有点阴沉,没法直接看到太阳,不过什么时候学习都不算坏。
克雷顿正站在花圃的旁边指导自己的侄女。
“唐娜,我今天教你一个技巧——如何便捷地搭一个人梯,学会了这个,你就可以把你的搭档迅速且安全地放在肩膀上,两人配合足以翻过三米高的围墙。”
“这有什么用呢?”穿着长裤的少女不解地问。
“你以后越狱的时候可能会用到——如果你因为使用巫术害人被抓的话。”
简单的解释让唐娜学习的热情高涨,她开始活动身体,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要汲取知识了。
克雷顿朝着花圃边的围墙半跪下,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压,这时候,他的左大腿就与地面平行,形成了第一层台阶,而他下压的肩膀形成了第二层台阶。
唐娜按照指导连续两步踩到他的肩膀上,他抓住她的脚踝站起来,又稳又快,少女的视平线果然越过了高高的围墙,她一伸手就能按在墙头上。
重新蹲下,把兴奋的少女放下来后,克雷顿要求道:“现在按照我刚才的动作做一遍,让我知道你学会了这个技巧。”
唐娜依照他之前的姿势对着围墙半跪下来,基本没有差别。
克雷顿端详了几秒,忽然抬脚对她踩来。
“现在换我了。”
看到他两百多磅的沉重身躯在快速靠近,唐娜吓得失去平衡,她惊叫着身体一歪,向后摔倒在花圃里,干净的衣服和双手都沾上了泥。
没良心的克雷顿指着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等她反应过来这是个恶作剧,便一骨碌爬起来对着叔叔展示自己近期学习的格斗课成果。
面无表情的翠缇丝拉上窗帘,免得楼下发生的这一幕扰乱自己清修的心境。
这个世界在变得危险,而她正预备去抵抗它。
她乘火车来的时候看到了铁轨两边悬挂着的那些尸体,这都是萨沙市政府做的事,因此无论克雷顿怎么解释,她都无法相信这里真的安全。
除了政治和宗教的劫难,天象也开始变得异常,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冷太多,一些本不该下雪的地方却下了雪,南方也冻死了不少人。
一位路过巴特努准备前往陶顿的教友告诉她,审判纪元已经临近了,人与人、人与魔怪的战斗都已经蓄势待发,因此正是神职者们舍身奉献的时候。
翠缇丝并不相信天父需要人的奉献,舍身苦行只是人的执着。
可没有这种执着,人们当然也无法领会奇迹。
灵修是危险的,心中强烈的执着一旦偏移,修持者就有沦为孽物的可能,但翠缇丝的心中已经没有迷茫。
没有地方是净土,一切都在陷入混沌,唯有圣律
她坐到床头,手里转动玫瑰念珠,低声地吟诵箴言为家人祈祷着。
当她结束了诵经的步骤,克雷顿和唐娜也结束了晨练,浑身是土的从室外回来了。
他们在地毯上清洁鞋底,又脱下毛织外套交给仆人,这些衣物是不需要水洗的,仆人会用毛刷把外面的土细心刷干净,方便他们之后再取用。
唐娜扶着膝盖拧了拧腰:“运动的感觉真好。”
她现在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如果不看脸,很可能被误认为一个男孩。
克雷顿从门厅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水壶,将温水倒进两个杯子,然后将其中一个递给她。
“你最近倒是没有说什么匡扶正义的事了,是不是放弃做游侠了?”
“我只是发现自己在匡扶正义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学习。”唐娜将温水一饮而尽,她放下杯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而且,我现在其实每天都在做好事。”
克雷顿吃了一惊:“可我从来没见你出去过?”
他还想再问,但唐娜不愿回答,她一路轻哼着歌穿过走廊,上楼去找母亲了。
走到母亲的房间前,唐娜的嘴角才忍不住严重地上勾。
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所能阻止的最大邪恶就是克雷顿·贝略本人,所以她只要待在克雷顿身边,拖住他不去做别的坏事,这就已经算是在匡扶正义了。
她真是在日行一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