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利德,玛丽·艾塔小姐的精神是否健康?”
克雷顿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问题困扰他两天了。
自从他教训了这个姑娘一顿,她之后每天都会在那片区域的巷道里游荡,似乎是在找他。
克雷顿甚至怀疑她辞掉了工作,就为了白天有时间找自己。
这种频繁的打扰让他每次都得注意风中的气味,免得在路上和她相遇。
在打那一架之前他还觉得没什么,因为他认为玛丽会把他转眼忘记。
但在发现玛丽可以毫无根据地对一名仅是有点可疑的陌生人(指自己)下杀手后,他不得不对这个人敬而远之。
她的精神过于敏感,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一样。
这让她能迅速察觉到克雷顿的谎言,也让她的对抗手段格外激烈。
考虑到盖利德是她的搭档,克雷顿认为他或许有办法劝劝玛丽。
狼人不愿意用最极端的方式解决她,她受到的训练和他如出一辙,虽然年纪轻轻,但那久经训练的痕迹却不是作假,一定是从童年开始训练的。
显然,玛丽有一个同样是骑兵的老爹。
说不准克雷顿与她的父亲还有同袍之情。
克雷顿的焦虑感染不了盖利德,甭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档案室里永远是安安静静的,
书架并列成行,角落里保险柜层层累积如山,只有这里的管理员知道想要寻找特定档案时,它们该怎样去寻找。
盖利德惬意地靠在自己的位子上,漫不经心地反问他。
“她当然异于常人了,你以为随便找个认不清人脸的家伙就能做我的搭档?”
“我以为找个同类更方便。”
“同类不行,能办事的都在其他重要岗位上,分配到治安署的全是热衷暴力的家伙。他们是前几个月零零散散出现的新生儿,都不怎么喜欢吃抑制天性的药,激动起来动静大得不得了。比起他们,我还不如找玛丽·艾塔。”
克雷顿察觉到不妙:“战斗?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瘟疫,我告诉她,那些长得奇奇怪怪有攻击性强的新生儿其实是感染了某种来自殖民地的传染病。杀掉他们才不会扩大疫情。她就很听话的去帮我杀人了。好像是因为和父亲的遗言有关,她一直觉得维持治安是她的责任呢。”
“你这家伙!”
要是这几个月一直在干这种活,玛丽·艾塔的状态就好解释了。
她确实一直在战场上。
克雷顿呲了呲牙,但找不出可以批评对方的点。
因为......
“过程不重要,结果正确就好啦。”盖利德摊开双手,说出来克雷顿也认同的观点:“我们维护了萨沙市表面的和平,这就是成功。”
“说起来,她前不久确实有些困扰。不过因为要我帮忙调查你的事,所以答应继续做这项工作,不过这件事我帮了你,你不用担心她继续找私人侦探调查你了。”
盖利德稍微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希望克雷顿能理解玛丽在自己手下工作的重要性。
但克雷顿却感到他在推卸责任,
无论如何,找一个纯粹的人类来干这勾当就已经够冒险了。
狼人沉着脸:“这和我无关吧,你本来就要为长老会成员隐瞒身份,这是职责。不要说是为了我。你最好别让她继续和暗裔打交道,要是她真的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那么扯淡的谎言都能信,玛丽应该是相当信任盖利德的。
而盖利德对着自己倒是什么都肯说。
感受到了克雷顿不屑的语气,盖利德坐直了身体,表情开始认真起来:
“那要是有一天,所有人都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你觉得谁更适应那样的生活,谁更容易活下来?我可不只是在利用她而已。”
克雷顿哑然。
他确实忽略了暗月正在靠近这件事。
如果暗裔的数量再继续增加下去,重新回到古代那样怪物和人类彼此仇视攻击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甚至概率不低。
“你有和自己的家人解释自己现在的不同吗?”盖利德问他。“这种事占据了先机可比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强,要是在月圆之夜强制变身后因为误会被家人枪杀了可不有趣。”
克雷顿抽动嘴角,心脏加速跳动,有一种猛然惊醒的感觉:
“我和他们不住一块儿,也不希望他们知道这一点。”
他自己一个人过久了,少有依靠家人的想法。
何况翠缇丝是前修女,想必唐娜在她的教育下也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
教徒一家碰上狼人,这想想就不妙。
“告诉他们吧,家人就是会无条件接纳你的存在。就算你不说,他们也迟早要面对的。如果可以,你甚至该把他们接来,享受最后一段陪伴时光。变形者的寿命可也比一般人长。”
盖利德放低椅背,躺靠上去,放松的神情和玛丽·艾塔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是谁在学谁。
“我会考虑的。”
克雷顿还是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他的家乡巴特努是个地广人稀的城镇,交通也非常不方便,但邻里和睦,人人都能自给自足。
翠缇丝和唐娜住在那里未必不比在这安全。
而且他还是不信任长老会。
万一劝她们过来,反而被长老会骚扰就不好了。
克雷顿走出档案室,下到一楼的等候室。
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可不是向盖利德抱怨的,而是为了自己做过的事赎罪。
按照约定,维娃,他杀死的“活死人”的遗孀今天会来。
他已经做好应对责难的准备了。
总治安署并不受长老会的完全把控,这里有自己的规矩。
所以想要见维娃,只能在这里约见,而且必须有人在场旁观。
这是防止有杀人过失的凶手再次情绪失控导致杀人。
今晚还会是个月圆之夜,狼人有狂化的风险,克雷顿提前吃了抑制药,他可不想在公众场合把什么人撕碎。
维娃没有指定晚上见面的具体时间,克雷顿会一直等她,等到晚上十点也说不定。
但大概是在六点这样,一个枯瘦的穿裤子的女人就在一名陌生治安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她就是维娃。”治安官说。
“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先走了。”他征求克雷顿的意见,现在是大部分人吃饭的时间。
克雷顿对此没有意见,他只是看着维娃。
这个可怜的女人,悲伤让她衰老。
在桌上蜡烛的火光照耀下,每一道皱纹都更加深刻,她看着像死者的母亲。
即使因为气温降低,穿了更多的衣服,她看着还是很瘦。
克雷顿想,她来的这么早,显然没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家里也没有孩子需要照顾,否则这会儿应该在做饭才对。
维娃坐下,然后就是许久的沉默。
克雷顿先开口了:“我很抱歉杀了你的丈夫。如果你在生活上有缺钱的地方,我可以提供一些经济援助。如果你们有孩子,我会支付他的学费直到他不再念书。”
在说话期间,他同时递上自己的名片,示意对方,好叫她明白该到哪里找谁要钱。
“这就是你想说的?”
女人的声音冷冰冰的,平淡得几乎没有语调,又一直没有看克雷顿的脸,分不清是过于冷静还是过于紧张。
“是的,这是我力所能及的补偿。”克雷顿诚恳地告诉她。
“是赎罪吗?”
“是赎罪。”
女人抬头了,细致地打量克雷顿富态、充满营养的饱满脸颊,自己的脸则在火光中化作石质雕塑般的质感。
“我的丈夫是个不诚实的人,他在外面工作一周,只拿十四个先令,却会告诉我实际有二十个先令。因为他在外面享受过了,所以我也可以多用一些去买化妆品用,让我的同伴好好羡慕我。”
克雷顿沉默着听她诉说。
“他告诉我会去学机械工人的技术,趁着年轻,还能靠手艺多挣一些钱,这样就能租一个大屋子,不用和别人合租了。然后他的手就受了伤,只能去圣阿尔文做火车卸货工人。”
克雷顿的额头沁出冷汗。
卸货工人挣多少钱他是知道的,一周能拿十先令就算是好手了。
养一个家庭完全不够。
手脚健全的人当然有更多选择,但.......
维娃却不在意他的状态,自顾自地诉说:“艾米琳生病的时候,他说可以去借钱买药,但谁愿意借钱给我们呢?他是卸货工人,我是替人洗衣服的,借给我们的钱是收不回来的,所以艾米琳还是死了。”
克雷顿抹了把额头,神智都有些恍惚了。
这不是超自然事物所为,恰恰是理性思考导致的后果。
“不记得是上个月还是更往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们最后的孩子杰克又生病了,高烧不退。”女人的声音平淡冷酷,但掷地有声:“因为孩子变少了,这次我们总算有了积蓄,也有朋友愿意借钱给我们了。他说出去买药,然后再没有回来。”
她死死地盯着克雷顿,这回是克雷顿不敢看她了。
“抱歉。”
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已完全了解自己杀死了一个对维娃而言如何重要的存在。
维娃没有说出什么刻薄的话,她只是问了一件事。
一件克雷顿于情理之中应该了解但他完全没想过要去问的事。
“我想接受你的道歉,但你知道我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吗?”
克雷顿的脊背像触电一样一阵颤抖。
他确实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这个问题,告诉他联系上维娃的那名接待员也没有说明死者的名字。
所以他只好告诉维娃:“抱歉,我不知道。”
“你说你在赎罪,可你在向谁赎罪?”维娃问他。
克雷顿心绪如潮,身体却动弹不得。
他看见维娃从多层衣服的内侧口袋逻辑掏出一把燧发枪,用颤抖的手指着他,眼神中有和死者相近的空洞感,泪水在眼角淌下。
“其实我也忘了他的名字。”
砰!
抵近射击,克雷顿已经变得笨重虚弱的身体没法再躲避。
他在硝烟中靠向沙发椅背,手捂着腹部向外渗出血液的伤口,剧痛之下,心中却是狂喜的甜蜜。
“她也试图杀我了!我不欠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