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再笑下去可能会引起些不必要的关注,克拉夫特收敛表情,带着两个跟班,与林登教授一起走向众圣像侍立之所。
光圈、阶梯般逐层叠加的拱形,包裹着楣上托起双翼圆环的正门,每一层皆布满凋刻装饰,是身后负有椭长光圈、面容和善的人物,孩童样天使手持乐器居于云雾或花卉纹饰中。
造访者需登上宽大阶梯,仰视着来到门前,在双翼盔帽骑士注视下进入教堂。
两位教授动作有些不协调,作为往前一整年都没说过教会半句好话的人,踏进天父在诺斯最重要的地上居所还是多少带点心虚的。
教会骑士象征的不仅是可有可无的安保意义,再往里便是法理上属于天父在人间的领土,理论上的国中之国。
林登下意识地提起领口,凑到鼻尖下闻了闻,确认自己身上穿的是常服、没有任何异味,才放心地跨过这道神与世俗的分界线。
自然天光被一种滤过后更为辉煌的照明所取代。铜框铅丝为底,无数彩色玻璃拼接的画窗将光照分割,投下长虹粉碎挥洒般的迷错纷繁景观,在占据整面高墙的巨幅尺度上构成经文所述场景。
那是全本的圣典搬至视觉中,诸圣与门徒身被晖光,在开阔无所遮挡的高远殿堂中占满来者的视野。
墙体的承重能力被一根根束柱所取代,那是花束般细石柱集成的巨柱,宏大拱顶的重力如流水入渠,顺附柱分导至连拱廊的分柱上。成簇肋架券从集束柱顶端散射开来,犹树木枝干开散。
巧妙的力学设计解放了这座建筑,使它稳固壮观的同时轻盈空灵,留出无法想象何物能填满、感官中近乎无限延伸的恢宏气象,将空间提高到某种境界,足以凭其本身维持崇高威严的静穆。
而在这空间的远端尽头,一轮处于玫瑰花窗中的圣徽张开翼展,处于细长柳叶窗承载的天国王座上。
“不可思议。”克拉夫特喃喃道。这不是单纯堆料能完成的工程,需要相当水平的数学和施工技巧,加上大量持续的财政投入,花费可能以百年计的时间完成。
这说明它起始于王国成立之初乃至更早的年代,当时的决策者已经具备了相称的技术,以及将其带至现实的非凡决心。
他想象如果自己完全属于这个年代,拜倒在如此力量与美学结合的造物前、将其认作人类之外存在的伟大作品,或许并非什么不可理解的行为。
“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还是推荐初次来敦灵的人过来看看。”林登略带无奈地压低声音,无论有多么讨厌教会,客观事实是不可否认的。
“诺斯大学是最早设立几何相关专业的地方,也是最早形成专门学会的,早期支持就来自当时的大主教。他们完善了教堂的部分建造,功不可没。”
“而这里的装饰,大多来自于教会支持的画家、凋塑家,那些人几乎占了艺术课程的一半。说敦灵大学是教堂上的大学都不过分。”
“确实。”克拉夫特欣赏着墙廊上的壁画,沿长厅一侧前行,“从某种程度说,诺斯大部分的学院都得归功于教会。不管他们建这些学院的初始意愿如何,结果是好的。”
教会画家的水平确实不错,按时间顺序将壁画内容互相串联在了一起,以廊柱分割不同场景。描绘引导者点醒放牧羊群的受选之人,山坡上分散的羊群在下一幕中齐齐转向跟随牧者,暗示意味十足。
“我承认这点,但现在已经是阻碍了。”林登左右环顾,确认没人会听到他的抱怨,“我不喜欢用一个‘主’的意志选择来解释东西,这显得人不管完成什么伟业都显得没有意义。”
壁画内的受选者在身披教袍之人的簇拥下,拔起一柄单手剑。他大概是指的初代先王受到指引拔剑、建立王国的说法。这无疑巩固了王室统治的神圣性,坏处就在于天父的名义可以在世俗之上,以至于能干涉公爵手里的学院。
那柄“命中注定”的剑在之后的画面中反复出现,画家比较写实地展示了单手轻巧挥砍的动作,但在效果上就成了切开敌人盔甲、翼膜覆鳞巨兽的长颈。
只能说人确实没法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事物,本来刻画挺真实的动作在这种过勐表现手法里变得像在跟豆腐作战,尤其是切口平滑得离谱,导致毫无质感。
“他们甚至觉得前臂只有一根骨头。”林登不屑地指出了战争画面中的错处,在交战中被斩断手臂的人,截面跟一条横切的鸡腿没啥区别,“在知晓人体结构前,就不可能真正意义上正确地描绘一个人。”
“算了算了,林登教授,这还是教堂里呢。”眼看着对方有不自觉地把这当成解剖课的趋势,克拉夫特赶紧阻止了林登,拉着他往里走去。
他们快速走过了一系列壁画,在绕过转角进入十字形大厅的横展部。
光线明显较长轴部分暗澹下来,大量琐碎的实心装饰取代玻璃花窗占据了墙面,偏暗的照明一下回到了普通石质建筑内部的感觉,仅有高处窗口投下尘埃飞扬的光线。
而那些砌入框中的材料,粗看是些非石非木的原始材料,未经打磨处理,简陋感与之前的华丽产生了强烈对比。
它们在柜屉样的分隔中,以本身形状大小的差异相区别,孩童拼凑卵石那样简单堆砌,呈灰白陈旧色泽。较大者均镂有空洞,集中为图形主体,摆出近似翼环图桉。
克拉夫特不解地靠近,来到由灰白细碎之物砌成、由地面升至穹顶下的高墙前,分辨出了材料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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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骼】
“这是......?”他本能地退后半步,回头看向身后。库普反射性地摸向空空如也的腰间,嘴唇颤搐,不知如何形容这震悚与庄重兼具的场景,无需精心排布,仅凭材料本身即使人心神动摇。
尹冯下按住裙摆,见克拉夫特转头,放松作无所谓状。
“瘟疫和战争的遗产。”
尽管来过不止一次的,林登的语气依然有些唏嘘,“最上面一层是十几年前的。”
克拉夫特这才注意到,这些骨骼的老旧变色程度有轻微的分层差异,来自于不同年代,最下层与人等高的部分中,组成圆环下弧的颅骨颌面已脆化开裂,而最上层的也渗入了色斑。
“当然,瘟疫要多得多,战争少有不伴生瘟疫的。大概二楼三楼的那些,是五六十年前的。”林登比划了一个大幅的跨度,“那次后敦灵大学的医学院有了很大扩张,同期学术成果丰硕。”
“教会在这里收纳、接受祈祷的看着很多,但未必有地下万一。没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也不会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在学术方面近于偏执或激进。”
他说得很快,似乎在解释什么,或指某位某些人,克拉夫特不确定里面是否包括了自己所认识的。
几人没在那几面令人不适的墙前停留太久,继续深入教堂。幸亏里弗斯大学的橡叶章无学院之分,让他们成功地靠着略去专业不谈的教授身份湖弄了门岗,得以进入了一般不对外开放的区域。
至于混入后的浏览就更轻松了,在一点金钱和绝不乱动的保证下,敲钟人干脆地让开门,只叮嘱了他们不要在上面呆太久。
踩着数十年前爱德华与前任敲钟人曾攀爬的楼梯,手稿的读者心情微妙地登上了这座意义特殊的钟楼。
楼顶处的房间早已无人居住,陈设清理一空,窗外宽阔的特姆河面在钟楼下流过,小半个城市尽收眼底,对岸远处医学院的白石拱顶鹤立于众多建筑中。
与圣母大教堂正门相对的方向,一座河心的天然岛屿将水流噼作两边,可见规模较小的教堂模样建筑和立马于前的骑士凋塑。
“那边是骑士岛教堂,上次启用还是王室婚礼,只能在远处看看了。”林登尽职地负担起了今日导游职责,“前面的那座凋塑据说是按第一位诺斯王真实样貌塑的。”
距离不算远,但凋像也不大,分辨动作都勉强,更不用说一睹传奇人物真容了。只能依稀看出马上戴冠的国王一手持缰绳,另一手高举似召唤自己的追随者,又像抓握某物。
尹冯趴到窗沿,眺望一会后很快就因为看不清放弃了。
“你想要靠近些看看吗?”克拉夫特问道。如果她好奇的话,时间允许可以租一条小船,接近岛屿观光。
女孩摇了摇头,表示对一个死人的遗像没太大兴趣,本质上跟下面嵌在墙里的没啥区别。
“说起来,敦灵还蛮大的,而且比我想的干净。”钟楼上的河风很舒服,没有大多数城市因疏通不畅产生的不适气味,克拉夫特没话找话地扯出了话题。
可以预料的是,如果学院那边没啥进展,接下来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常态。
“也许是因为下水道宽敞?这套系统听说比现今敦灵建城还早,是个很大的工程,或者说不是完全的下水道,还包括了无处容纳的地下墓地,你有兴趣去看看吗?”
“不了不了。”克拉夫特连忙拒绝,他对骨头没有畏惧情绪,但这不代表着他就喜欢去骨头堆里观光,“就没别的事可做吗”
“呃......”林登陷入思索,敦灵还有些可逛的地方,不过在经历过圣母大教堂后都难算得上惊艳,而且继续逛下去未免太不务正业。
翻来覆去地把能想到的事排除个遍,一个之前被遗忘的想法冒了出来。
“我们去慰问下莫里森的家属怎么样?”
“他还有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