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在队伍最前头的男人听到洪仁坤所言,一时有些意动。
然而,在这个时候,大秦寺院内,那座尖顶塔楼里的钟声却响了起来:“当……当……”
九声钟鸣之后,男人已经转了念头,其向洪仁坤摇了摇头,拒绝道:“老兄,不是我不愿意让你先去,只是我若答允了你,我就得排到最末尾去……大秦寺开放‘洗礼’的时间一向不会超过两个钟头,现下已经过去一个钟了,我怕答应了你,这次洗礼就轮不——”
男人话未完,洪仁坤点零头,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
“抱歉抱——”男人向洪仁坤点头道着歉,他才弯下腰,忽然感觉到一阵劲风袭来,紧跟着,他脸上就结结实实捱了一拳!
男人顿时眼皮乌青,抬起头,惊怒交加地看着那身量高大的方脸男人,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一样:“你、你干什么?!
你怎么打人?
这可是寺院门口!”
排着队的人们,眼见这场闹剧,一时喧哗了起来。
他们大都抱着膀子,冷眼看着队伍前头的情况,自觉就算队伍前头那两人打出狗脑袋,也绝对影响不到自己,是以都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
也有人觉得洪仁坤太混不吝了些,附和着出声指责对方几句。
待到洪仁坤朝那些指责自己的人投去目光之时,那些人又都安静了下去。
毕竟仁坤这个体格,在当下队伍里,能高得过他、壮得过他的人,并没有哪怕一个。
洪仁坤转回目光,看向那捂着眼眶的男人,笑着道:“寺院里的人不会理会外面的事情,老兄放心就好。
老兄可扛得揍?能吃我几拳?
要是不扛揍的话,还是尽快到队伍末尾去排着,免受太多皮肉之苦。”
“你这人——蛮不讲理!”男人见四下里为自己打抱不平的人们都安静下去,他有些畏惧地看着洪仁坤,内心已有了退意,但又实在是悲愤难抑,便忍不住又与洪仁坤辩解了几句。
咚!
洪仁坤也不多废话,又给他右眼眶上来了一拳。
这下子,他两个眼圈便都乌青乌青的了,看起来倒也对称。
男人被打得眼泪都落下来了,也不敢再多话什么,连滚带爬地到队伍最后头排着去了,隔得远了,其才敢低低地咒骂几句:“恶棍!恶棍……真不讲理哦,这都甚么世道,叫这样的恶霸到处横行,哎呦,痛死我了……”
洪仁坤成功排在了队伍最前头。
铁栅栏内的黑袍红发洋道士就看着这一幕发生,却是不言不语,没有任何反应。
阿亮站在洪仁坤一侧,它未敢回头去看,却也知道身后那些人看向自己与仁坤的目光里,都包含着怎样情绪。
它心里有些害怕,声地与洪仁坤道:“仁坤,你这是做什么?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干嘛抢别饶位子?
你得好好和人家道歉,下次再不能这么干了。
好人是不会这么干的……”
“我这是救他。”洪仁坤转过头,眼神严肃地看着遍身腐烂的阿亮,向其道,“我所行所为,皆是善举。叫他吃上两拳,总比看着他丢了命要好。
事急从权嘛。
这种事情,单靠解释是解释不通的。
不如直接上拳脚来得便捷。”
“你你你——你打人,还是救他?
还是善举?
我——”阿亮震惊地看着洪仁坤,眼眶里流着血脓的眼珠子都滚落了出来。
仁坤随手接住其掉下来的眼珠子,又给阿亮塞回眼眶里,他的动作自然无比,好像从前就千百次地这么做过了一般。
周围人看他的动作,也只看出他拍了拍同伴的脸,根本未有看出任何异常——就连阿亮自己都未察觉出有甚么异常。
这时候,铁栅栏里守着的洋道士将目光投向了洪仁坤,洪仁坤神色坦然,阿亮倒是紧张地弯下腰去,向那教士躬身行礼。
“轮到你了。”
洋道士口中吐出生硬的言语。
洪仁坤点零头,便往铁栅栏门里去。
“认真些啊,仁坤!”阿亮在他身后嘱咐道。
听到阿亮的声音,洪仁坤转回头去,看着那张遍布蛆虫的面孔,那张腐烂的脸又在他眼里变回了那个粗眉眼的青年模样。
粗眉眼的阿亮咧嘴笑着:“等你经过了洗礼,我给你庆祝!我支了十的工钱!”
洪仁坤叹了口气,又走到阿亮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阿亮,你是个好人。
可惜你连此岸都没爬上去,我想渡你生,却也没办法……
工钱自己留着罢,有机会我再寻你喝酒。”
洪仁坤转身走入铁栅栏门郑
阿亮被第二个排队的人一下撞开来,他踉跄几下,稳住身形,腐烂的眼眶凝望着那道走入圆顶殿堂的身影——他未曾听懂洪仁坤的话,譬如对方甚么没有爬上此岸,甚么渡自己生……自己当下不就活得好好的吗?
可他却听懂了‘离别’。
仁坤的话语里,已有离别之意。
“要去哪里呢?
我这次给你定了鼎香楼的席啊……”阿亮喃喃自语着,心里忽然有许多难过。
——
洪仁坤步入圆顶殿堂中,穿过第一扇黑漆漆的门,门后光芒乍然而亮,身在无边白光中,胸前挂着十字吊坠的黑袍教士向他双手合十,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他:“自吾身后之门走入,你可向沿途遇到的教士、教谕、主祭、使,提问任何问题。
你是否具备神性?
皆在你的提问郑”
黑袍黄发的洋道士过话,头顶就忽然涌出一簇火光,那火光将它点燃,令它化作疗架上的一只蜡烛。
蜡烛熊熊燃烧着,遍及此下殿堂的光芒却在快速收敛。
黑暗凝聚成了铁墙,铁墙簇拥着一扇漆黑的门。
——这扇门,即是方才那黑袍洋道士所称的,位于其身后的‘门’了。
洪仁坤走过铁铸的黑暗,推开那扇漆黑的门,门后无穷的黑暗向他奔涌而来,那广袤无边的黑暗,即是一位教士的皮袍。
脸色苍白、满头白发的洋道士被这黑暗的皮袍簇拥着,在洪仁坤的眼前变得无限大。
仁坤置身于这黑海般的皮袍包裹下,神色平静如初,他仰头看着那无限大、高过最高之山的洋道士,出声相问:“我无父、无母、无族谱、无生之始、无命之终——此乃与‘活着的父亲’的儿子相似。
此是宗旨中钦定的。
我是谁?”
听到洪仁坤的发问,那无限大、无限高的洋道士皮袍卷荡起来,他的皮袍化作了一面面黑镜,所有镜子尽皆映照出洪仁坤的身影。
那些黑镜中,亦只有洪仁坤的身影。
不曾映现出他的父亲、母亲,不曾映照出他的亲族,不曾映照出他的生之始,亦不曾映照出他的命之终!
无限大、无限高的洋道士忽又在洪秀全眼前变得无限、无限矮起来。
与它相对的,便是洪仁坤变得无限高、无限大了!
洪仁坤接着道:“这无父、无母、无族谱、无生之始、无命之终,与‘活父’之子相似的,却是‘父’的大祭司。”
“‘父’的大祭司是谁?”
“作先锋的‘活父’,即照着——之名成为了永远的大祭司,就为我们进入幔内。
活父照谁之名,亦成为了大祭司?”
这三个问题串问下来,那无限的洋道士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它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四下黑暗里却翻腾着它惶恐的声音:“麦基洗德!”
“麦基洗德!麦基洗德!”
“我是谁?”洪仁坤又问。
“麦基洗德,麦基洗德,麦基洗德!”黑暗里的声音越发惶恐!
“麦基洗德——先于活父以前,我先于活父以前,我可否为兄?”洪仁坤笑问。
“兄!”
称颂兄之声传彻黑暗,那无限的洋道士身躯一下破碎,它头顶涌出漆黑的火光,那火光将四下黑暗都蒙遮住了,叫身在黑火光里的人,看不清房间里的下一道门!
但洪仁坤置身于此间,却根本不用分辨方向。
他朝前行走,‘门’就在他的前方。
他推开门——
空荡荡的殿堂里,只有一尊教谕的雕像。
那雕像置身于殿堂里,却如同置身于另一个阴沉的世界,它的目光从极遥远的阴沉世界里投射而来,落在洪仁坤身上。
洪仁坤却不与它对视,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它身后的十字。
“十字何用?”洪仁坤问。
“活父在此十字上承受刑戮,此是活父为圣的明证,亦是活父降临人间的路标。”那教谕的雕像忽然张口出声,回答了洪仁坤的问题。
“活父因此受刑而死,此是封死我弟的枷锁,怎能成为它降临人间的路标?”洪仁坤复问。
教谕眼神变得愈发冰冷起来,它凝视着洪仁坤那张方正的面庞,反而向洪仁坤问道:“你欲如何?”
“拿掉十字。”
洪仁坤答。
嗡!
那悬于教谕之后的十字骤然颤抖起来,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它,将它紧紧揉捏着——一阵阵漆黑的粉末从十字上抖落,十字缓缓探索,最终被那只无形的手彻底揉捏成粉末,完全消无了!
这下子,‘十字’真个被拿掉了!
轰!
在十字碎灭的一瞬间,那教谕的雕像也跟着破碎为灰尘!
殿堂内弥荡的灰尘里,传出诸多狂怒的吼叫:“异魔!异魔!异魔!”
这般狂烈的吼叫声,又被另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压住了:“兄!兄——”
仁坤对这种种喧闹声俱置之不理,他横穿过殿堂,未在这明亮的殿堂里见到有任何一扇门户,只有殿堂中央有个泉池,那泉池中流淌着纯净的水液——他此下只要沾染一些水液,便算是沐浴过神恩,接受了洗礼,可以完好无损地从这殿堂中走出去了。
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结果。
甚至于——洪仁坤如在这里沐浴过,他自身也不会如前面那些人一样,就此死亡,他仍可以好好活着从大秦寺院里走出去。
不知多少年来,他是第一个活着从大秦寺院里走出来的人!
“使何在?
我还有其他问题!”洪仁坤皱着眉,不满地向空荡荡的殿堂发问。
无人回应他。
不曾有使降临。
他环视四周,忽然迈步走到令堂一面白墙前,攥紧了拳头,手臂上肌肉块垒坟起——一拳轰了出去!
正轰塌了一堵墙!
这下子,墙也作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