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晓起秘密战争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后,耐萨尼尔便不再面见过众者。
直到今天。
耐萨尼尔的样子比以往要糟很多,体面的衣装不再,整个人潦草的不行,像是老了许多岁。
悲怆的情绪萦绕在他的心神里,每每想到有关秘密战争的一切时,他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背叛感,可让他真的提剑复仇时,他又不知道该挥砍向何方。
迷茫懵懂,像个不知归处的幽魂。
“众者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耐萨尼尔副局长。”
轰隆的声音自黑暗里响起,众者没有使用任何虚拟的形象面对耐萨尼尔,将自己真实且丑陋的姿态挪出黑暗。
“经过历任局长表决,众者决定将锡林的尸体,交付于国王秘剑。”
审判般的声音响起,耐萨尼尔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众者如同一座巨大的肉山,从远处望去,简直就是一座噩梦中的山脉。肉体扭曲畸形,似乎是从各种动物和人体的碎片拼凑而成的。
肉山的表面,镶嵌着数不清的面具,每个面具都有着不同的表情,从温和的微笑到冷酷无情的表情,还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表情,这些面具似乎在不断地变化着,煞有介事地展现着它们那震撼人心的魔力。
它似乎没有真正的头和四肢,表面覆盖着漆黑的机械线缆,缆线从内部向外延伸,穿透着怪物的生物肉体,伴随着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通,线缆像藤蔓一般,把怪物的每个部分都紧密控制着,不断地蠕动。
“不……”
耐萨尼尔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他觉得自己不止被人背叛了,他所付出的一切,在众者的抉择下,也变成了一个笑话。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耐萨尼尔高声道,锡林的尸体是他们的战利品,惨痛的战利品,他若想阻止众者的决意,也只能在这里,在这一刻了。
自众者诞生起,它就处于绝对严密的保护下,从未有人能伤害到它。
耐萨尼尔怒视着众者,这头怪物,仿佛是造物主的噩梦,在黑暗中孕育而生,它不断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将被它覆盖的一切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耐萨尼尔副局长,你有些失控了,众者建议您保持理智。”
“理智?”
耐萨尼尔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秘密战争中,那么多的死亡,仅仅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任何对众者发动攻击的行为,将被视作叛变。”
众者的声音依旧冷酷,“根据初代局长所设立的准则,众者将被赋予反击权力。”
轰隆的声响从众者的体内响起,耐萨尼尔感到到了温度的骤升,像是有座火山熔炉正在众者的体内迸发。
黑暗消散了,更多的庞大躯骸映入了耐萨尼尔的眼中。
耐萨尼尔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想法,自己说不定赢不了众者。
怒意更盛。
“你说我是背叛者,那么你是什么呢?”耐萨尼尔搞不懂,“秘密战争,还有现在发生的事,这也是什么狗屁穷举法推演出的最优解吗!”
“你才是背叛者!众者!”
众者沉默了一下,它体内的轰鸣声弱了下去,升腾的温度也停止下来。
“众者想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很简短的故事。”
众者说着,再度隐藏进了黑暗里,耐萨尼尔彻底看不到它了,可随即他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
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消瘦,但肌肉紧实,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浅浅的皱纹紧锁,满是岁月的打磨。
】
衣着简洁,不风流而锋利,一件随意搭配的黑色长袍披在他身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唯一的装饰物,是一枚红宝石制成的精致胸针,红宝石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闪耀着它特有的光彩。
耐萨尼尔记得这个男人,在他的一生里,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上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在自己副局长的任职仪式上。
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可耐萨尼尔对于这个男人又算不上陌生,他的名字早已刻进了耐萨尼尔的灵魂里,秩序局现行的一切,都基于他所夯实的土地。
“艾伯特局长。”
耐萨尼尔明知道那是众者构建的虚幻之影,可他还是微微低头,对这传奇般的存在,示以敬意。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耐萨尼尔。”
艾伯特面带微笑,紧皱的眉宇间流露深邃的思索,哪怕只是幻影,可他站在耐萨尼尔的面前,依旧犹如古老的城堡般坚不可摧。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耐萨尼尔痛苦万分,“我的朋友、我所爱的人们,他们以为自己为了荣誉而死,可现在看来,那只是一个个可笑的谎言。”
艾伯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的气质深邃且耐人寻味,仿佛深处有未知的力量潜伏,让人不由自主地敬畏。
“你知道阿尔弗雷多家的历史,与克来克斯家一样,我们也在击溃永夜帝国的破晓战争中,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这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我说,耐萨尼尔,听我说。”
耐萨尼尔像是一位寻求救赎的信徒,艾伯特则是聆听他忏悔的神父,他的神态高傲而沉稳,深谋远虑地看待眼前的事物。
哪怕他只是一道幻影。
他就像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伫立在时光的长河中,感受着岁月的洗礼,却依然在风雨中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和教条,直到最后一秒钟。
“阿尔弗雷多家族与永夜帝国的仇恨,早在破晓战争之前就存在了,那时我的家族脆弱不堪,我的祖辈们躲躲藏藏,以避免与永夜帝国产生冲突。
可其中有那么一个人,他心高气傲、自视甚高,他是这般傲慢,唾弃着他人的退缩,痛斥着他们的胆小,如果没人站出来,他就自己去对抗永夜帝国。
为此他拉起了一支军队,他以为自己能战胜永夜帝国……哪怕攻陷一个行省也好,可他们在征战第一座城市时,就全军覆没了。
永夜帝国的强大远超他的想象,他的朋友都死了,可他自己却独活了下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就此躲回了家族中,安稳地生活,再也不讲什么摧毁永夜帝国的话了。”
艾伯特反问道,“你觉得他的人生是个笑话吗?他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吗?”
耐萨尼尔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艾伯特接着问道,“那么……耐萨尼尔,你觉得你在秘密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是个笑话吗?有什么意义吗?”
耐萨尼尔呆滞了一瞬,他发现艾伯特言语里的嘲笑,这个混蛋将他的血与痛蹂躏着。
艾伯特忽视了耐萨尼尔的反应,他继续说道,“如果故事结束在这,确实是一个十足的笑话,一个悲伤的笑话。”
“可他的故事没有结束。”
艾伯特走近了耐萨尼尔,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明明只是虚幻之影,可耐萨尼尔却从双肩上感受到十足的重量,仿佛顶起山岳。
“准确说,阿尔弗雷多家的故事,凡人们的故事没有结束。
他这笑话般的一生,并非毫无意义,在他死后,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在他不知道多少代的后人里,有一个人听说了他的故事,家族里的其他人,将他看做笑话时,那个人反而被他、被自己祖辈的故事激励到了。”
艾伯特轻声道,“那个人是我的祖父,后来他在一百年前的破晓战争里,将夜族们暴晒在了阳光之下,酷刑持续了七天七夜。”
耐萨尼尔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瞬。
“我的祖父又激励了我,我建立了秩序局,又在我死后的漫长岁月里,以这种诡诞的方式,苟延残喘着。”
艾伯特悲怜地捧起耐萨尼尔的脸,宣告着。
“耐萨尼尔,你的、你的朋友、所有人的牺牲并非笑话,就像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你们的功绩终将铸就成大业,只是它太遥远了,遥远到你们谁也看不到、也无法预料。”
耐萨尼尔陷入了绝对的沉默里,这一刻时间的概念像是被模湖了般,思索的短暂瞬间里,仿佛过了千百年。
“盲目、乃至偏执地信任,”耐萨尼尔幽幽道,“这就是条例一。”
“你会知晓一切的答桉……在你死后,在你的大脑、思绪加入我们之后。”
艾伯特问道,“你还有疑问吗?”
“她……她知道这一切是个谎言吗?”耐萨尼尔泪流满面,“她知道这可笑的牺牲,只是为了遥远未来某日的胜利吗?”
“我知道,”清冷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亲口和你告别,这令我很是愧疚。”
女人走出黑暗,修长的身材体现出绝妙的曲线和优雅的姿态,肌肤如同象牙一般白皙,洁净无暇,仿佛要散发出微光。
一袭白色的长裙缓缓垂落于身,用细腻柔软的丝绸缝制而成,衣装华美而不奢华,流露出尊贵和优雅的气息。
她以耐萨尼尔记忆里最熟悉、也是最完美的姿态出现。
耐萨尼尔望着她,即便只是幻影,也抚平了他内心所有躁动。
“幼,耐萨尼尔。”
见耐萨尼尔这副模样,女人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敢相信,你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居然会被我驯服。”
那是双美丽深邃的眼睛,让人不忍移开视线,柔和的光芒在她的童孔中闪烁,流露出智慧和冷静,仿佛一切烦恼都无法扰乱她内心的平静。
“你不需要驯服我,”耐萨尼尔朝着她走去,“是我主动臣服于你。”
女人的气质高洁而温婉,慈悲和勇气在其中交织着,让人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耐萨尼尔当初就是这样被她吸引。
她就是耐萨尼尔的缪斯女神,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跳动的音符,演绎着一首生命的乐章,令耐萨尼尔完全沉沦其中。
“我也很遗憾,遗憾于,我没有告诉过你,你对我多重要。”
即便耐萨尼尔是荣光者,是秩序局的副局长,但有时候,他还是觉得为了全人类的理念,对于他而言还是太过沉重了。
耐萨尼尔轻声道,“可如果这你是的愿望的话……”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虚幻遗愿。
女人笑而不语,耐萨尼尔一言不发。
时间静默地流淌,艾伯特旁观着这一切,直到耐萨尼尔打破了这份死寂。
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女人,随后目光冰冷地望向艾伯特,低声道,“条例一。”
“条例一。”艾伯特点头回应。
耐萨尼尔消失在了黑暗里,离开了颠倒厅堂。
“这算我说服他了吗?”艾伯特自言自语。
“不,他只是缺少支柱,那些支撑他的东西,已经在真相的火焰下,被烧干净了,他之所以那副样子,只是急需另一个支柱而已。”
女人说,“比如我的愿望。”
“他就这么好支配吗?”艾伯特不解。
“他只是太爱我了,哪怕是一道幻影,也会令他感到慰藉。”
“幻影吗?”
艾伯特抬起虚幻的手掌,他与女人都只是众者构建的虚拟人格而已,所谓的自我意识,也是根据数据模拟出来的。
他们曾经是真实的,但如今皆为幻影。
艾伯特在心底自言自语着,“至少我们的意志仍是真实的。”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两人间的对话不由地停了下来。
无形的黑暗力量弥漫。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儿和腐烂的气息,伴随着深邃恐怖的哗啦流水声,孱弱的动物和未知的生物的尸体被推上海岸。
两人听到了牲畜们疯狂尖的叫着、呻吟着。
他来了。
穿着一身臃肿、笨重的潜水服,踏着黑潮而至。
“好久不见,艾伯特。”
宇航员见到艾伯特,对他示意,看向女人,又称赞道,“感谢您的牺牲,女士,不然我还真想不出办法,诓骗过我那位血亲。”
女人向着宇航员行礼,“一切都是为了‘新未来。”
贝尔芬格被秩序局束缚的同时,他也束缚住了秩序局,一直以来贝尔芬格都对决策室充满怀疑,直到他自以为是地腐化了女人,可他从未想过,秘密战争是一场谎言,它欺骗了所有人。
“他相信了吗?”艾伯特问。
宇航员说,“他相信了。”
女人是贝尔芬格的选中者,一个独立于众者运行的延伸湿件,她的在灵魂层面与众者完全隔绝,而在物理上,她又被众者完全包裹、阻断。
女人的自我意识也完全消亡,如今与宇航员对话的只是众者模拟的,也就是说,贝尔芬格的选中者,如今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贝尔芬格除了感知到,他的选中者处于决策室的核心外,他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得不到。
这就足够了。
宇航员虽与贝尔芬格结盟,但他清楚自己血亲的多疑,密不透风的墙,只会令他感到不安,宇航员需要让贝尔芬格知道些什么,一些令他可以安心的只言片语。
“其他人呢?”
“在玛门的声张下,我想他们都相信了,”宇航员说,“他们都以为,我会继续与所罗门王的计划,去开拓新世界,赢得魔鬼之王的桂冠。”
他的嘲笑声不止,“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伯洛戈也做的很棒,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没有人能想象到,我与你们的联系,而关于伯洛戈选中者的身份,每个人同样深信不疑……就连伯洛戈自己也是如此。”
宇航员深呼吸,哪怕作为魔鬼的他,也不禁为之后发生的事,感到激动不已。
“让我们开始吧。”
黑暗吞没了一切,艾伯特与女人都消失了,唯有众者在黑暗里静默运行。
宇航员脱离了颠倒厅堂,当他再次现身时,他已来到了虚无之间,荒凉的大地上,月尘飞扬,这一次他没有凝望星空,而是注视脚下的大地。
……
艾缪端坐在高速行进的武装列车内,按照职位划分,她只是一个随行的、负责货物安全的研究员而已,这种事艾缪经常做,但在今天,这本该习以为常的工作,却令她保持着高度的紧张。
不只艾缪一个人在紧张,与她同行的还有巴德尔,离开了升华炉芯后,巴德尔不再穿着那身厚重的防护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布满锋芒的炼金盔甲,令他从一位研究员,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古老骑士。
肃杀的氛围集中在车厢的另一端,全副武装的不仅有他们,还有来自学者殿堂的、身为荣光者的玛莫。
作为炼金术师、研究员的他们,极少会离开垦室的保护,玛莫已经记不清,他上一次见到天空是什么时候了。
玛莫也有想过,自己再次走出垦室时,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时刻,但无论他怎样去猜,也想不到会以这样的理由走出自己的巢穴。
“别太紧张,各位,我们只是送货的而已。”
玛莫开口,试着令其他人放松些,他们紧张的情绪,几乎要挤爆车厢了。
“只是送货吗?”巴德尔无奈道,“就连您也出动了……一位荣光者亲自押运吗?”
巴德尔已经猜到自己押运的是什么了。
“嗯,准确说我们只是随行的技术员,负责应对各种技术上的突发事件,”玛莫说,“真正的押送者另有其人。”
巴德尔问,“是谁呢?”
话语刚说完,巴德尔就聆听到了一阵杂音,像是有狂风在密闭的隧道内狂涌、相互碰撞。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追上了这列地铁,阵阵金属的低鸣声响起。
四周平静了片刻,闭合的车厢门开启,巴德尔像是聆听到了狮吼的低鸣,诡异的幻觉中,他看到一头狮子走入了车厢。
眨了眨眼,那不是狮子,而是一个戴着狮首面具的高大身影。
狮首面具看起来十分陈旧,金属的表面斑驳,带着锈迹,鬃毛如流云般舒张,缝隙里的被褐色的锈迹填满,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可随着力量的涌动,以太的力量闪耀着流动的光芒,就像是一道道闪电在面具表面跳跃。
“耐……耐萨尼尔副局长?”巴德尔不敢相信。
上次见到这张面具时,还是在秘密战争期间,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如今他又一次见到了这张面具。
当一位外勤职员戴上面具,这一行为昭示着什么,巴德尔再清楚不过了。
再看向摆放在了车厢内的、如铁棺般的货物,巴德尔自此确定,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了,然后他意识到,秩序局答应了国王秘剑的谈判。
“我要检查一下货物。”耐萨尼尔开口道。
玛莫点点头,接着他抬起了手,以太的力量扩张。
铁棺像是受到了命令般,光滑的金属表面裂解出了数不清的缝隙,它们逐渐挪移开裂,灿金的光芒从缝隙里流淌而出。
艾缪不由地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像是朝圣般,凝视着铁棺之中,那具天神般的尸体。
他蜷缩着肢体,明明是具尸体,可却展现出了天然美感的力量和神秘气息,美妙肌肉结构,打造出令人叹服的躯体,明明浸泡于溶液内多年,他的皮肤依旧完美,用一句学术用语来描述就是精心研磨的、质地非常紧密。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在面对他时,都会不禁猜想,他便是造物主的杰作。
每块肌肉组织精湛到极致,与大理石凋塑中的身体相媲美,线条优雅地交错在一起,暴露出蛇一般强健和灵活的姿态。
尽管被封存在一个容器中,尽管是一具已死多年的尸体,可每个亲眼见到他的人,都不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他似乎并非死去,只是在沉睡而已。
炼金矩阵的繁琐纹路遍布他的躯体,构建起宏伟的蓝图,令人联想到旧时代的壁画、彩绘玻璃、绘卷,这些光芒似乎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体的每个角落和缝隙中散发出来,形成一种华丽而神秘的光晕。
艾缪意识到一股莫名的讽刺感,他是如此的完美,像是死去的天神,可当他活着时,他又是那暴虐的霸主。
“锡林……”
艾缪低声念出了这具尸体的名字,间接影响了艾缪命运开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