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洛戈这一生杀过很多人,却很少去爱一个人,爱这个词汇对伯洛戈而言,陌生的就像遥远世界的彼岸,是他从未想过、奢望过的。
他像个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孩子,觉得自己是天选命定的救世主,是惩戒恶人的报应,追寻血仇的恶灵,可他却从未想过这贴近现实、近在身边的事。
当这样的事出现时,伯洛戈只感到一阵惶恐与惊喜,随之而来的就是些许的惧怕。
伯洛戈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将刀子送进别人的身体里,亦或是被别人的刀子插穿胸膛,这种残酷的日子他习以为常,就算一口气承受十年之久,对他也只是短暂间隙。
可这件事不一样,它太不一样了。
这令伯洛戈想起了辛德瑞拉曾讲过的故事。
伯洛戈就像那头生活在深海的鲸鱼,他终其一生都漂泊在冰冷深邃的海洋里,所谓的陆地对他而言只是一片可望而不可及的禁地,至于那高山峻岭,更是无法想象的。
现在,伯洛戈这头鲸鱼被艾缪狠狠地摔在了群山里,面对四周这陌生的景象,伯洛戈的内心充满陌生的情绪。
伯洛戈惶恐于这可怕的改变,但他又心存欣喜……真是不可思议,伯洛戈曾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与其绝缘的……
“嗯?”艾缪看着伯洛戈那副完全呆住的表情,她问道,“你是要想说什么吗?”
“我……”
伯洛戈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这副样子逗笑了艾缪,艾缪笑的快后仰了过去。
“你好呆啊。”
艾缪捂嘴笑道,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伯洛戈,表情完全僵住,眼神呆滞。
伯洛戈想辩解些什么,“不是的我……我只是……”
“不是什么”艾缪忽然再度逼近,“嗯?说说看。”
伯洛戈的话卡在了嗓子里,艾缪乘胜追击,这一刻艾缪重新找回了当初戏弄伯洛戈的感觉,重拾主动权的感觉很不错,这令艾缪感到了一阵充分掌控欲与胜负欲。
“你想辩解又辩解不出什么,又不肯接受这一现实……伯洛戈,你这家伙好顽固啊。”
艾缪抬手搭在了伯洛戈的肩膀上,轻声道,“你不会害羞了吧?”
伯洛戈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说来,我还没见过你害羞的样子,”艾缪好奇了起来,“你这家伙真的会害羞吗?”
伯洛戈板着脸,僵硬地摇了摇头。
艾缪见伯洛戈这副样子,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她想狠狠地揉一揉伯洛戈的脸,把他的头发弄成鸡窝,打碎伯洛戈这莫名的矜持。
“真是不容易啊,你居然会和我聊这种事,我以为像你这样的铁人,是不会有烦恼与内耗的。”
话题终于回到了掌控之中,伯洛戈松了一口气,他说道,“我并不是纯粹的铁人,至少我的内心依旧柔软。”
“那为什么不和帕尔默聊这些呢?是他的状况也很糟吗?瑟雷呢?他可懂不少东西,也经历了不少事,而且还与你一样,同为不死者。”
艾缪杀了个回马枪,“为什么不和他们说,而是我呢?”
“是我有什么不同吗?”
终结技出现了。
伯洛戈觉得自己快窒息了,艾缪就像一只小鹿,绕着这头搁浅的巨鲸蹦蹦跳跳,时不时还用犄角顶他两下。伯洛戈无处可逃。
“你……”
伯洛戈想着该如何解释艾缪的特殊之处,随后他忽然意识到,艾缪是特殊的……先前伯洛戈从未想过这种事,就像趋近于本能的行事,而未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他太专注于工作了,乃至伯洛戈忽视了很多事,许多美好的事。
“伯洛戈?”
艾缪再次呼唤伯洛戈的名字,伯洛戈本能地看向他,回应道,“怎么了?”
些许的温暖从伯洛戈的额头传来,这时伯洛戈才发觉,艾缪已将手抬起,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像是要做恶作剧一样。
“伯洛戈,你是冷到了吗?”
“啊?”
艾缪眯起了眼睛,微光在眼底浮动,“在我们交谈的这段时间里,你的心率上升了不少,还有呼吸频次,体温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手冷感冒的话,你是……”
“好了好了,停一下。”
伯洛戈受不了了,自己就算板着一张脸,故作镇定,可艾缪仍能分析出自己的种种表现,甚至说,她可以发动秘能,窥探自己的内心。
太糟了,伯洛戈再次从艾缪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无力感,她就像只狡猾的野猫,有时候会亲昵地蹭蹭你,有时候又会狠狠地咬你一口,然后逃之夭夭。
“停什么?”艾缪一副无害的模样,“我们有进行什么吗?”
伯洛戈别过头,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像是要揉碎凝固在脸上的一层薄冰一样。
说到底,这种事对自己还是太陌生了,伯洛戈根本不擅长这些,因此被艾缪耍的团团转。
当伯洛戈整理好心情,做好准备,和艾缪大战三百回合,彰显专业人士的英姿时,艾缪突然伸出手,像是要对伯洛戈索取什么。
“嗯?”
“你嗯什么啊?东西呢。”
“什么东西?”
“损耗的武器。”
“哦哦哦。”
这时伯洛戈才想起来自己找艾缪的主要目标,那就是委托艾缪维修一下这些受到衰败之疫影响的炼金武装,如果可以的话,伯洛戈还希望艾缪能以此强化一下。
只是现在看来,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勉强艾缪了,现在她的工作是如此繁忙,自己再给她加工作量,只会累垮她。
“怎么又坏成这样了?我不是刚修过吗?”
艾缪接过幻影匕,在雾渊堡垒的战斗中,它是损耗最为严重的炼金武装。
伯洛戈低声道,“抱歉。”
艾缪摆弄了一下幻影匕,几分嫌弃地看着伯洛戈,对于炼金术师而言,炼金武装就是一件件的艺术品,需要细心保养,可在伯洛戈的手中,它们就和消耗品一样廉价。
伯洛戈刚涌起的气势,在艾缪的切换话题下,再次萎靡了下去,毕竟这一点上,他确实理亏,而这时伯洛戈还没有意识到,艾缪用这种办法,再次压制了自己。
“报酬呢?”
“报酬?”
艾缪收起了幻影匕,说道,“我总不能一直免费给你打工吧,这都第几次了啊。”
“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是我就可以免费打工了?”
艾缪微微捂嘴,一副惊叹伤心的样子,“天啊,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啊?免费的劳动力吗?”
这次艾缪装的太假了,也可能是她故意的,诱敌深入。
伯洛戈快被弄昏了,高声道,“你正常一点啊!”
“好吧,好吧。”
艾缪收起了表情,摆摆手,但从她的眼底,伯洛戈还是能看出几分不屑的,像是自己太弱了一样,这么容易就招架不住了。
伯洛戈头疼不已。
“那报酬怎么说?”艾缪咬住不放,“我收费很贵的。”
“需要多少?”伯洛戈补充道,“我存款很多的。”
伯洛戈的日常开销非常小,日常三餐都在秩序局的食堂解决,仅有的娱乐活动,也是在不死者俱乐部进行,而作为会员的他,自然也不必为此付费。
他唯一算得上大开销的,就只剩下了房租,以及购买影碟之类的,可就算这样,也有帕尔默替他分担一部分。
于是在工作的第三年,伯洛戈累积出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你这些钱都够付首付的了啊,”帕尔默知晓后这样说道,“至于贷款就更简单了,反正你是不死者,慢慢还喽。”
伯洛戈根本没有买房子的想法,先不说自己的职业性质,会不会导致敌人打上门,光是誓言城·欧泊斯这风起云涌的可怕局势,就不适合任何投资行动。
反正不死者俱乐部有床位,实在不行去那里住就好了。
“嗯……”
艾缪想了想,语气忽然强烈了起来,“你觉得我是那种可以被钱打动的俗人吗?”
“啊?”
伯洛戈脑子完全被弄乱了,正当他试着缕清思路时,艾缪忽然站了起来。
“那先就这样了,我帮你修好这东西,至于报酬,我想好了再说。”
她根本不给伯洛戈任何说话的机会,接着向伯洛戈摆摆手,“回去上班了,走喽!”
说完,艾缪就快步离开,消失在了瞭望高塔上,只留下伯洛戈一个人,在冷瑟的风里一脸茫然。
伯洛戈此刻的感觉奇妙至极,这已经不是被晾晒在群山里那么简单了,而是刚躺了没多久,就有一群活泼的小鹿,踩着他的身子翻了过去。
鲸鱼翻了翻身子,想一个甩尾抽翻几只扰人的小鹿,可当它回过神时,它们已经消失在了密林里。
伯洛戈忽然觉得很憋屈,一身力气就连棉花也没打到。
艾缪直到走入电梯里,脸上洋溢的笑意才收拢起来,她原地呆滞了几秒,紧接着将头顶在了电梯的角落里,喃喃自语道。
“我……我都干了些什么?”
自己脑子一热,居然做了这些事,明明知道不该这样,可看伯洛戈那副样子,艾缪说什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你很难忍住不去摸路过的一只野猫。
像是为了控制情绪一样,血肉之躯更迭为冰冷的金属,但艾缪的体内还是传来止不住的嗡鸣声,几秒后机械裂出缝隙,炽热的蒸汽瞬间喷涌,填满了电梯间。
当电梯抵达升华炉芯时,电梯门敞开,艾缪于涌动的雾气内走出,令几名路过的研究员倍感震惊,他们一边觉得艾缪这样的出场方式很帅,一边怀疑电梯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
真奇怪,按理说,垦室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
……
帕尔默是个吵闹的家伙,就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一样,他会打开客厅的灯光,播放那些喧嚣音乐,又或者打开电视,总之一刻也不得安宁。
当伯洛戈怀着复杂的心情返回家中时,屋子内一片昏暗,同时也静谧无比,吵闹的帕尔默并不在家,伯洛戈猜他应该在实战室里,昼夜不息地训练着自己。
伯洛戈没有任何劝阻帕尔默的想法,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怒火与动力,帕尔默需要做些什么,消耗掉这些精力,令自己疲惫下来的同时,那暴躁的意识也会获得短暂的宁静。
忘记那些触动心弦的事,伯洛戈坐在了沙发上,身子靠向柔软的靠垫,他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可艾缪的言语,像是魔咒一样,从脑海里浮现。
这令伯洛戈感到有些羞愧……或许自己真如艾缪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害羞的、含蓄的人。
有时候一个人是难以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伯洛戈需要来自她人的帮助,就像镜面一样,映射出自己真正的模样。
一个问题在伯洛戈的脑海里浮现,自己为什么会抗拒、辩解呢?
是那些东西对自己太过陌生了吗?
作为专家,伯洛戈从不讨厌陌生的东西,只要接触、尝试并学习,任何陌生的事,都不会难到他自己。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伯洛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里,直到这过于静谧的氛围,令伯洛戈感到有些不适。
】
与艾缪的对话舒缓了伯洛戈的内心,但也带来了更多的问题,伯洛戈这样想着,打开了电台,等待了一段时间后,熟悉的声音于黑暗里响起。
“各位听众好!我是杜德尔,您一天两播的忠实朋友,欢迎收听本栏目!”
因工作的忙碌,伯洛戈有段时间没听到杜德尔的声音了,现在听闻那熟悉的话语,有种和老朋友重逢的感觉。
杜德尔絮絮叨叨的声音赶走了孤独,伯洛戈走到了落地窗前,望着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
伯洛戈想起记述之童里记录的最后画面,伯洛戈记得那个街道,也记得那家花店。
先前伯洛戈一直困惑于,丘奇为什么会主动暴露出来。
摧毁衰败之疫,拯救这座城市?
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理由,可伯洛戈觉得理由还不够充,要知道丘奇只是一位情报人员,避免正面战斗这一条例已经刻进了他的本能里……这是伯洛戈该做的事,而不是他。
这份不理解随着与艾缪的对话,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伯洛戈自我的思考,他理解了。
想起他们发现丘奇时,丘奇身上所带的花…一个渺小、还有点可笑的理由。
这样这份理由就变得充分了起来,意识到这些,伯洛戈甚至想为丘奇欢呼,赞扬他的疯狂之举。
“你爱这座城市,这座城市里的人,为了这一切,你甚至违背了自己的本性。”
伯洛戈感叹着。
“天啊……”
伯洛戈是个自认为理性的人,但所谓的爱意,却是反理性的,伯洛戈不喜欢反理性的东西,但他又不愿唾弃爱意。
如同诱人的毒药一样,面对它,伯洛戈束手无策。
每个人都是如此,无法避免,终将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