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勃生路,曹家渡三号,恒丰钟表行。
前面的门脸是店面,客人进来了,会下意识的误以为来到了‘亨达利’。
亨达利和亨得利是上海钟表行业中规模最大,牌头最响亮的老店。
‘亨’字打头命名招牌,盖因为上海方言里有‘亨头’之说。
很多中国钟表行不敢再用‘亨’字打头,便寻了个招,使用‘恒’字打头,以此来吸引顾客。
恒丰钟表行便是如此。
程千帆坐在钟表行办公室的沙发上,他的手中夹着香烟,就那么慢慢的抽着烟,不时地会扭头看一眼房门的方向。
门是敞开的。
很快,有脚步声传来。
西装革履的小池出现在程千帆的视线中。
小池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侯平亮。
侯平亮没有理会小池,而是看向程千帆。
程千帆微微颔首,侯平亮这才放心跟着小池的一名手下离开。
……
“宫崎君,你的这个手下不错。”小池说道,“忠诚是好品格。”
“一個出身底层的支那人,只要对他好一些,就会恨不得为你去死。”程千帆摇摇头说道,他看了小池一眼,“小池君似乎刚忙完工作?”
他注意到小池的下巴沾有两点血迹。
确切的说是还算新鲜的血点,并未干涸。
“失手弄死了一个不愿意开口的军统嫌犯。”小池有些懊恼说道。
他没想到那个军统嫌犯看似身体还算强壮,竟然似是有心脏的疾病,重刑之下没受得住,就猝死了。
程千帆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兴趣,他直接对小池说道,“小池君,事起仓促,给你添麻烦了。”
“我很好奇。”小池微笑着,“宫崎君同荒木君关系更好,为何不请荒木君帮忙?反而会想到找我。”
说着,他起身给宫崎健太郎倒了杯茶水。
……
程千帆伸出手触摸了茶杯,然后缩回手,身体后仰倚靠在沙发靠背上,“荒木君自然也会帮我,不过,有些事情荒木君可能反而会考虑太多,这会令我感到烦闷。”
他看着小池,“所以,我选择了小池君——
因为小池君你爱钱。”
就在小池脸色阴沉下来的时候,程千帆继续说道,“小池君和我一样,我们两个有共同的爱好,所以,有些事,我们两个反而更合拍。”
小池哈哈大笑。
他明白宫崎这个家伙的意思。
根据宫崎健太郎讲述的情况,小池倾向于怀疑这个假意向宫崎示警,疑似行试探之举的势力极可能是亲近帝国人员所为。
此外,小池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程千帆应约拜访李萃群的时候,特工总部有人故意以违禁报刊试探’,这个事情小池也是有所耳闻的。
故而,小池已经基本上判断出对方大概率是特工总部。
这也正是宫崎这个家伙没有在这件事上寻求荒木播磨的帮助,而是选择找到他的原因——
宫崎是一个极度重视个人安全的家伙,这种被人试探、随时窥视的手段,已然触怒了宫崎健太郎。
宫崎很生气,只有杀人才能平息怒火,反正在宫崎健太郎的眼中,支那人都是猪狗,即便是这些已经投靠帝国的支那人,也是死不足惜。
如果宫崎健太郎找到荒木帮忙设下这个陷阱,荒木自然不会拒绝好友的求助,但是,荒木播磨可能不会允许宫崎健太郎杀人——
也许等风声过去了,荒木播磨会亲自将今天惹怒宫崎的家伙绑缚到宫崎健太郎面前,任他处置。
但是,目前这种情况下,荒木播磨确实要考虑现实影响,他会抓人,会允许宫崎健太郎亲自动手拷问一番出出气,但是,大概率不会允许死人。
因为军人出身的荒木播磨要讲大局:
丁目屯、李萃群刚刚投靠汪填海,帝国和特工总部的合作也刚刚开始,此时并不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大开杀戒的时机。
但是,对于从来不将支那人的生命看在眼里的宫崎健太郎来说,不杀人,甚至是不多杀几个人,实难出这口恶气!
他要的就是当下杀人立威,出气!
所以,宫崎健太郎没有找荒木播磨帮忙,而是找了小池。
因为,只要宫崎健太郎出的价到位了,小池什么都敢做:
不就是杀几个特工总部的特工嘛,不就是事后可能挨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诚意要足!
……
“荒木那个家伙啊,太古板。”小池摇头笑说,他盯着宫崎健太郎看,“宫崎君,你如此坦诚与我说这些,真的不怕我向课长告发与你?”
“说吧,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呢?”程千帆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微微一笑。
小池也是笑了。
他刚才的话就是明着告诉宫崎健太郎,这件事他会如实告诉课长,并且会将主要责任都推在他宫崎健太郎身上:
宫崎是主谋,他只不过是受宫崎之托,帮忙而已。
他可以帮忙动手,但是,绝对不会一起担责。
当然,抛开过程不说,这似乎也确实是事实。
小池是坦诚的向宫崎健太郎表明,好处他照拿,其他的他不会承担,你懂得。
宫崎健太郎的回答是:理解,说便是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
这种事,最重要的是不要对长官有所隐瞒,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死几个投靠帝国的支那人,算屁大的事情啊!
……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敲响。
一名身材矮壮的年轻男子同侯平亮一起走进来。
“室长,人来了。”矮壮男子说道。
小池看了程千帆一眼,“程副总,你的意思是?”
“小猴子,你配合池老板的人一起动手。”程千帆双手捧着茶杯,轻轻喝了口水,淡淡说道。
“是,帆哥。”
“留活口吗?”矮壮男子忽而问道。
小池皱了皱眉。
程千帆啧了一声,皱了皱眉头,他朝着小池笑着说道,“真想要全宰了呢。”
小池笑了笑,没说话。
他拿好处办事——
下命令的是宫崎健太郎,他只不过是借了地方和人手给宫崎而已。
“意难平啊。”程千帆点燃一支香烟,轻轻抽了一口,“还是全杀了吧。”
小池惊讶的看了宫崎健太郎一眼,却是依然没有说话,他朝着看向自己的矮壮手下点了点头。
……
苏晨德乘坐的小汽车停在了马路边上。
“苏长官,那就是恒丰钟表行了。”一名骑着洋车子的特工凑到车窗口汇报说道。
苏晨德看了一眼,钟表行的店门是开着的,不过,似乎并无几个客人。
不过,他也并不觉得奇怪,钟表行不是百货店,客流不密是正常的。
“你们曹组长呢?”苏晨德问道。
他没看到曹宇的身影。
“曹组长带了两个弟兄去后门了,说是要防止对方从后门逃窜。”
苏晨德闻言,满意的点点头。
这个曹宇还是比较识时务的,听话,做事勤快细致,最重要的是拎得清,不抢功。
此时,却是听得车里的归益秾笑了声,“也罢,希望这次曹组长能够转运,抓到从后门逃脱的大鱼。”
苏晨德也是笑了。
他明白归益秾的调侃之意,曹宇在特工总部内部的‘名声’可不算好,这不是说这个人能力如何,品性如何,指的是曹宇的霉运。
这家伙以前在党务调查处的时候,直属长官是汪康年,后来汪康年被曹宇出卖,投了日本人后竟然突而被日本人抓了。
曹宇在侦缉大队的时候,巴结日本人,跟随日本特工行动,结果两个日本上司在一次行动中竟然双双毙命。
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传出来的话,渐渐地,曹宇克主的名声竟然传开了。
对于这种传闻,苏晨德是既相信,又不全信:
他会借用曹宇做事情,却并不会真的把曹宇招致麾下。
“苏长官,恒丰钟表行的情况还未摸清楚。”那名手下汇报说道。
“归老弟,依你之见呢?”苏晨德看向归益秾。
“捕敌之计,宜速不宜迟。”归益秾果断说道,“我们的目的是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迟则生变。”
“是这个理。”苏晨德缓缓点头。
……
骊朱撑着一把油纸伞,她在一家咖啡店外面的长椅上坐着欣赏街景。
街上行人不少。
店铺林立。
大药房、粮油店、布店,日杂店,各种店招迎风招展。
她觉得这一切都和这个乱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却又似乎很诡异的融合的那么恰当好处。
她在报纸上看到了区长徐兆林发出的暗语,犹豫再三,骊朱还是决定赴约。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她是提前来到的,谨慎的性格令她习惯于提前踩点。
就在此时,她看到马路对面十余名男子快步奔跑。
这些人跑着,跑着,在接近恒丰钟表行的时候,突然拔出了腰间的短枪。
瞬间,有市民发出一声尖叫,然后便是杂乱和蜂拥攒动。
这些持枪的男子径直冲进了恒丰钟表行。
骊朱没有丝毫犹豫,女人站起来,将手中的那本‘良友’画报卷起来,撑着油纸伞,随着慌乱奔跑的人群,慌里慌张的离开了。
……
时间往前回溯一分钟。
恒丰钟表店内。
一拥而入的特务们惊呆了,他们看到十几条黑洞洞的枪口。
“不许动!”
“不许动!”
双方皆是咬着牙,朝着对方嘶吼着。
归益秾眼眸紧缩,额头冒汗,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带队冲进来竟然会是这么一个情况。
“特工总部缉拿暴力仇日分子,诸位兄弟,大家都是中国人,放下枪,我做主饶你们一命。”归益秾竭力镇定,大声说道。
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是露出轻蔑的冷笑。
这种冷笑不是‘汉奸’被国人鄙视的那种笑,是一种轻蔑。
矮壮的特高课特工两步走上前。
“你站住!”特工总部一名特工立刻制止。
此人冷笑一声,先是鄙薄的看了对面一眼,随手将手中的短枪递给了身后紧随的同伴,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张证件递给了归益秾。
归益秾戒备且疑惑的接过证件,打开来看,然后他就惊呆了。
这赫然是一份上海特高课的特工证件。
“你,你们是……”归益秾结结巴巴问。
“嘘!”矮壮特工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他身子一偏,毕恭毕敬的一请。
归益秾瞪大了眼睛,他看到程千帆在一名男子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那名男子他有印象,此人赫然是上海特高课课长三本次郎的司机小池。
归益秾满头大汗,他现在相信了,这个恒丰钟表行真的是特高课的秘密据点。
他们抓抗日分子,竟然抓到了特高课的地盘上了!m..
……
小池面色阴沉,他走到归益秾面前,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你们闯入这里,是想要造反吗?”
“不敢。”归益秾赶紧解释,“小池先生,我们是收到情报说附近有仇日分子出没,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他是精细人,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不能说是监控了程千帆的电话后对此地展开行动的,那样说的话,只会更加糟糕——
很显然,这是一个陷阱。
但是,程千帆既然敢将他们引入这个陷阱,引得他们袭击特高课,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
程千帆本身和日本人的关系,确切的说是同特高课的关系比他们所想象的还要密切。
最起码,此情此景下,他们是动不了程千帆的,还要担心程千帆狗仗人势,利用日本人的威势来修理他们。
这种情况下,与其和程千帆完全撕破脸,最好还是想办法先蒙混过关,再为后计!
“这位是?”程千帆看了归益秾一眼,忽而开口说道。
“鄙人特工总部归益秾,程副总当面,请了。”归益秾立刻满脸堆笑说道。
竟然是此人。
程千帆立刻便对上号了,此人是中统苏沪区上海区行动队副队长。
“归副队长,久仰大名啊。”程千帆不阴不阳的说道。
……
归益秾心中一惊,程千帆竟然一口便说出了他的身份,很显然,程千帆这厮和特高课的关系匪浅,甚至于可能此人早就暗中投靠日本人,最可能的便是已经加入特高课了。
如此,归益秾的态度更加恭敬,“程副总,今日之事都是误会,事后归某自当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程千帆贪财,法租界人尽皆知,当下情况下,归益秾果断花钱保命,虽然程千帆大概率不敢动手,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此番已经得罪了程千帆,却是免不得要花钱消灾的。
“归副队长今日却是吓坏了程某啊。”程千帆冷笑一声,“程某也不为难归副队长。”
他指了指店堂后院,“你们挨着院墙站好,我一人抽一鞭子,此事就了结,如何?”
不如何!
归益秾深深的看了程千帆一眼,“程副总,真的要如此吗?”
程千帆冷笑。
“我家李副主任和程副总是朋友……”归益秾说道。
“不急,收拾了你们,我自会去找我那学长,好好理论理论的。”程千帆呵呵一笑。
归益秾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瞪着程千帆。
程千帆都以为此人要愤怒拒绝的时候,归益秾一跺脚,“好!”
“请吧。”程千帆轻蔑一笑。
这毫不掩饰的轻蔑,令归益秾暗恨,他咬牙切齿,此仇必当后报。
……
院子里。
归益秾和十余名手下收起短枪,一个个垂头丧气的靠着墙根一字排开。
程千帆站在对面,满意的频频点头。
他后退两步,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是那般狰狞,突然抬起右手,狞笑着:
しゃげき!!
乱枪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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