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陈长生睁开双眼。他不是睡醒,而是从冥想的状态里醒来。确认自己的身体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摇了摇头,走回小楼开始洗澡,靠在木桶边缘,任由微烫的水浸着自己疲惫的身体与精神,叹息穿过湿透的毛巾后变成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方法呢?”
这只木桶约半人高,搁在楼后的院墙下,距离墙面很近。下一刻,他听到墙那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和一句满是苦恼意味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人呢?”
陈长生想起昨天清晨听到的那声叹息,将湿毛巾从脸上取下,转身望向院墙那面,入眼是一片青藤,院墙很高,看不到那面的风景,也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那个声音很稚嫩,应该是个女孩子——每个人的悲伤并不相同,但同样都是悲伤,陈长生忽然有些同情院墙那面的她,只是旋即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着实没有同情他人的资格。
接下来几天过的风平浪静。他每天在藏书馆里阅读,到了夜间便引星辉洗髓,洗髓的过程里他始终闭目冥想,自然不知道那些星辉都已经渗进了自己的身体——单从外表看来,确实没有任何变化,这结果未免有些令人失望,但他依然勤修不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就像他的修行一样,国教学院的修缮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继续着,教枢处的那位辛教士没有站到台前主持,但该拔付的资金没有短缺,并且相当及时,工匠和役夫们自然不敢懈怠。
既然年久失修的院墙连声音都无法隔绝,自然也有可能透风。
国教学院在进行修缮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传播开来,国教学院多了位学生的事情,也渐被人知晓,只是因为国教学院败落的真实原因,人们只敢在私下议论,哪里敢前来打探,最终只是在饭桌茶案之间增添了些谈资。
陈长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隐隐积蕴着风雨,他在百花巷深处的校园里沉默地读书修行,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根本不觉得这日子过的很是单调枯燥。
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不再在意洗髓能否成功,事实上他的心神尽数系于此,藏书馆的地板已经有数日没有擦洗过,对好洁净的他来说这很罕见,这便是明证。
洗髓没能成功,不代表他在此间的学习生活没有任何收获。
他在藏书馆里看了很多书,大多数书籍都是他在西宁镇上已经看过的,有些关于修行的书籍则是第一次看见,两相对照,他有些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从小看的那些文字,很多与修行有关。
他小时候背那些道藏的时候,并不知道那些难懂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和师兄问师父也得不到具体的解答,以为是形而上的那些东西,没怎么细想。直到现在他来到京都,在国教学院里看到了洗髓论之类的修行入门书籍,他才知道,原来世间有所修行法门、那些前代强者留下的宝贵经验、些各大宗派不外传的功法甚至是魔族强者的一些不传之秘,都在西宁镇旧庙的三千卷道藏里!
这意味着什么?
谁说他不会修行?不,他只是还没有开始修行,这是他以前的想法。在,他知道这句话也是错的。谁说他还没有开始修行?不,他从开始说话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修行!
西宁镇旧庙的三千卷道藏,便是修行相关的无数知识碎片,以往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一片大雾,而现在他懂得的修行法门,便是极小的灰尘,在雾中成为核心,于是水汽开始结晶,下起了一场磅礴大雨!
陈长生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或者说旅程里,可以说是触类旁通,也可以说是醍醐灌顶,就像被当头棒喝,但其实最接近真相的形容还应该是那四个字:厚积薄发。
从计道人在溪畔拾到他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四年有余,他每日每夜读书不辍亦有十四年,这十四年的阅读生涯就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他已经打下了极为厚实的基础,最终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便能将这十四年里掌握的知识,尽数转换成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以及随后变成自己的力量。
就像是一坛火药被一颗火星点燃。
陈长生的精神世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他贪婪地阅读着藏书馆里的所有书籍,掌握修行的规则,从而将西宁镇道藏上面的那些信息碎片重新组合,重新温习然后真正的掌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了解修行世界的秘密,掌握那些修行法门的细节,单以修行方面的知识而论,现在的世界上比他还要广博的人,恐怕已经极少!
没能洗髓成功,却忽然多出这样的大收获,对陈长生来说,这是惊喜,也是安慰,当他情绪平静下来后,又生出很多不解与不安,他走到藏书馆的窗边,望向西宁镇的方向,沉默想着,那间旧庙里的道藏并非凡物,师父自然也不是凡人,他为自己打下如此坚实的修行基础,为何却不肯直接教自己修行,非得让自己来到京都才开始?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病不好治,想让自己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机缘?
时间流逝,转眼间又是十余日过去,东御神将府的人再没有出现,那名叫霜儿的小姑娘也没有来,平静的生活不被打扰,这让他很愉快,但唐三十六也一直没有出现,这让他有些不愉快——他在客栈里留下了地址,想来对方应该能够找到自己,好吧,那家伙可能也正在天道院里苦修吧。
国教学院只有陈长生一个人,这是他一个人的学院。
他静静的读书,默默地修行,渐渐要忘记外面的世界,他已经被外面的世界遗忘,有时候想起在教枢处时听到的那些闲谈,想起天道院和摘星学院迎新活动的热闹,他有些羡慕,但不是太在意,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枯燥调的生活——在西宁镇旧庙和师兄一起读书,也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只是洗髓已经很多天,他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他不会放弃,可终究还是变得淡然了些,他决定过些天如果还不行,就要去书籍里寻找些别的方法。
淡然有时候会让人失去一些锐气,但也会让人变得更加冷静——就是陈长生现在的精神状态,不能说回复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这时候再看着地板上蒙着的浅浅的灰尘,喜爱洁净的他眉头便蹙了起来,很是不喜。
这些不喜更多是对于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变得懒了很多。
他从井里打出清水,开始擦洗地板,灰尘渐净,地板上某块被水打湿擦净后,隐隐散发出一道极淡的香味,他忘了这是那天点亮命星时流出的汗水,有些疑惑。那道香味真的很淡,被夜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随意坐下,继续开始引星光洗髓。
国教学院里一片静寂,他闭眼静思,浑然忘记物我之分,自然没有听到窗外的树林里,本应休息的夜鸟忽然鸣叫起来,声音清脆动人,停了好些天的蛙鸣也重新响亮起来,无比喜悦。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来,落在他身旁的地板上,便再也不肯离去。
正是他刚刚擦干净的那块地板。
……
……
百花巷是京都一条寻常巷陌,当然,它曾经很有名,因为巷子深处的国教学院曾经很有名,同时,在巷那头的百草园也曾经很有名,那里曾经是前朝的皇家园林。
大周朝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叛乱,也正是发生在百草园。当年还是亲王殿下的太宗皇帝,从王府向皇宫匆匆策马而去,便是在这里遇到了其余数位亲王殿下的伏击,其时太宗皇帝还穿着睡袍。
那次叛乱最终的结局,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太宗皇帝陛下惊险地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的那几位亲兄弟当场被处死,同时被砍去头颅的还有数百名追随者。
因为这段血腥、或者说不光彩的历史,百草园被废去了皇家园林的地位,交由国教天德殿管理,用来种植药草与灵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百草园的土壤吸收了太多血水的养分,或者是埋在地底的尸体数理太多的缘故,这里的药草与灵果生的极好,重新被朝廷重视起来,看管极为森严。
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百草园之所以看守森严,除了那些药草灵果太过珍稀之外,还因为这里经常会有一些不方便露面的重要大人物来居住,比如当年圣皇娘娘第一次被逐出皇宫时,便在这里的庙里带发修行,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天道殿后来收获了极大的好处。
现在百草园里也住着一个贵人。
在爬满青藤的旧墙下方,有石制的桌椅,桌上有茶碗,碗里是极罕见珍贵的丛雨新茶。
一位小姑娘正在喝茶。
她面带稚意,眸如墨星,唇如红梅,长长的睫毛,白白的双颊上有两团淡淡的红晕,看着极为美丽。
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美丽,看着便让人身心愉快,而绝对不会有任何杂念。
小姑娘自己却不怎么愉快,神情很是愁苦,因为她还没找到那个人。
《择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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