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来客,昨天下午就到北京了,一进城即至朝内北小街,然后便被安置在轩亲王府内,跬步不出房门,直到现在。
关卓凡昨天没有接见此人,今天接见的次序,此人也排在阿礼国、李福思之后,并非因为关卓凡太忙了,也并非来客身上的事情不够重要。
事实上,刚好相反。
接见的地点可以说明问题书房。
之前见阿礼国、李福思,都在花厅。
关卓凡进入书房的时候,来人已在其中立候了,一见关卓凡,立即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奴才给王爷请安!”
关卓凡微微一笑,虚抬了抬右手,说道:“起来吧。”
“谢王爷。”
来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待来人站起身,关卓凡含笑说道:“老李,咱们可是……嗯,整十个月没见面了吧?”
老李,李莲英。
面前的李莲英,既没有戴“大帽子”,也没有穿孝袍,更未着厚底的朝靴:头上瓜皮小帽,身上灰布袍子,脚上黑布鞋,一个极普通的“伙计”的打扮。
昨天到达轩亲王府的时候,他的唇上,还粘了两撇假胡子。
就是说,他是改装易容来到北京的。
李莲英努力堆出满脸的笑容,声音却还是有一点发抖:“王爷说的,一点儿不错,可不整十个月了?这十个月,奴才……天天都记挂着王爷。”
他微微俯着身子,视线也微微下垂,但是,眼角余光中,无论如何,躲不开关卓凡那条悬吊着的左臂。
“这个话,”关卓凡点了点头,“听着窝心!大约,也不算虚言。”
“回王爷,这可是奴才的心里话!”
关卓凡一笑,落座之后,虚按了按手,“你也坐吧。”
“这个……奴才是哪个牌名上的人?怎么敢在王爷面前放肆?”
“不必客气,你要回的,我要问的,都不是一、两句话。”
“不管说多久的话,奴才都该站着回王爷的话的再没有坐着回王爷的话的规矩的,奴才……不敢奉命。”
“你个子高,我受了伤,胳膊吊着,仰着脖子跟你说话,我自个儿也累。”
“这……呃,是!那,奴才就……僭越了。”
说罢,扭扭捏捏的,在最边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斜签着身子,屁股只沾了个椅子边儿,双腿并拢,双手抚膝,微微的俯着身子。
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大约比站着还要累点儿。
不过,这一层,关卓凡就不去管他了。
他觑了眼李莲英的脸色,说道:“怎么,脸色好像不大好?第一次坐‘火轮车’,是不是不大习惯?晕车吗?这都快过去了一整天了,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晕车”二字,李莲英一时间没弄懂什么意思,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他哈了哈腰,赔笑说道:“托王爷的福,奴才没有‘晕车’!奴才能坐上‘火轮车’,呃,也是……托了王爷的福!在‘火轮车’上的时候,奴才就想,哎哟,开过这个洋荤,这一辈子,就算活的值了!”
关卓凡一笑:“这不算什么,在不久的将来,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坐的上火车此吾之愿也!”
“是,是!到时候,咱们每一个中国人,可就都托了王爷的福了!”
这句话,出于李莲英之口,只是一句普通的恭维,入于关卓凡之耳,却叫他莫名其妙浑身微微一颤,打了个激灵。
眼中波光一闪,嘴中“哈哈”一笑,将自己倏然而生的激动掩饰过去,然后抬起手,虚点了点李莲英,说道,“不过,京津这条线路,轩军之外,你是第一个坐‘火轮车’的连我都还没有来得及坐呢。”
“是,是!要不怎么说……奴才撞了大运呢!”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奴才脸色不大好,不关‘火轮车’的事儿,奴才是……呃,吓的!”
“吓的?”
“是啊!”李莲英的话,甚至带出了一点儿哭音,“奴才晓得了王爷……受伤的消息,着着实实是吓坏了!”
他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幸好,王爷百神呵护……”
关卓凡轻轻的摆了摆手,说道:“老李,你有心了,不过,‘百神呵护’这个话,不好放在我身上的。”
“圣天子”才“百神呵护”呢。
“啊?啊,是,是!”
顿了顿,“王爷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说到这儿,李莲英拭了拭自己湿润的眼睛,“唉,从昨儿个到现在,我的心,一直都在怦怦的跳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李莲英自称被“吓到”了,并非虚言,不过,吓到他的,不止于轩亲王被刺这一件事情。
出京的时候,活蹦乱跳的皇上,目下,正躺在太极殿的金棺中,一动不动,从“今上”变成了“穆宗毅皇帝”。
醇郡王谋刺、开缺、矫诏、造乱、事败、被捕、圈禁、夺爵……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奕譞”。
轩军不但“进京”,更加“进宫”。
三万神机营,尽数“出旗”。
恭亲王以降,宗室纷纷劝进“荣安固伦长公主”,“早正大位,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
这些事情,昨天上了火车之后,才为人一一告知。
在此之前,一无所知。
我们能够想象,李莲英之震骇莫名,到了何种地步?
张口结舌,目眩神摇并非因为“晕车”。
心神激荡之下,“火轮车”之种种奇妙有趣之处,也不大感觉的出来了。
正在心潮澎湃,还没有真正清醒过来,更谈不上理清思绪,想明白相关之种种,火车就到站了李莲英大吃一惊:真正是快!
偷偷看了一眼怀表: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光景。
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极强烈的不真实感。
李莲英想起侍从圣母皇太后赴天津阅兵的那一次,“尖站”、“宿站”,一站又一站的过去,前前后后,花了多少辰光,才到达官港行宫?
两相对比,真正是恍若隔世。
一下火车,便被送上了一架马车,连正阳门火车站长什么样子,也没有怎么看清楚,马车的窗子遮的严严实实的,同车的人还叮嘱他:“李总管,不要去动窗帘子。”
进城门的时候,只略微停顿了片刻,既不必他下车,也没有人掀开车帷检查,接着一路疾驰,就到了朝内北小街,真正是“脚不沾地”。
进了轩亲王府,李莲英被安置在单门独户的一个小院子里,轩王府的人叮嘱他:“李总管,王爷见你之前,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要出这个院子了。”
事实上,除了解手,连住的那间屋子,李莲英都没有走出去过半步。
晚饭以及第二天的早饭、午饭,都有人送了过来。
晚上,李莲英失眠了。
他是一个天分极高的人,大半夜辗转反侧,一一细细想去:穆宗升遐、议立嗣君、轩王被刺、醇王谋反、神机出旗、宗室劝进……这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大风波,背后似乎都有一只巨掌,上下其手,拨来弄去……
开始,这只巨掌的主人,隐在黑暗之中,不可辨识,但慢慢儿的,周围的光线,一点点亮了起来,巨掌的主人,虽然依旧面目模糊,却隐约可见了。
李莲英心中的震骇,真正是难以言表!
但是,自己不过一个太监,何去何从,却是清清楚楚的。
本来,进止之道,既已经确定,到今天午饭的时候,李莲英的心绪,就大致平定了下去,可是,一听到轩亲王召见,一颗心又不由“怦怦”的跳了起来。
待一眼看见王爷的伤臂,心中更是大大一跳,无可自抑,脸色就变过了。
“老李,”关卓凡说道,“你和玉儿,我都是以腹心相托的”
说到这儿,顿了一顿,李莲英赶紧站了起来,垂首说道:“王爷信任,我和玉儿,都是感激涕零的!”
“坐,坐!”
李莲英重新坐下了。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北京的事儿,没有通知你和玉儿,绝不是信不过你们俩,而是……关心则乱!特别是玉儿,还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圣母皇太后面前,恐怕没有办法,由始至终,不动声色。”
顿了一顿,“圣母皇太后何等敏锐?若发觉了不妥,自然是要追问的,到时候,这个……嗯,你们就未必能守口如瓶了不然,岂非就变成‘欺君’了?”
欺君?呃……
“圣母皇太后的身子……嗯,是不可以为不相干的事情打搅的!不然……老李,这一层,你是晓得的。”
不相干?
穆宗皇帝是圣母皇太后的亲生儿子;你是她……呃,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爹;醇王是她的妹夫加小叔子;荣安公主做了皇帝的话,她大约就得“撤帘”了……哪一件事情,对她来说,是“不相干”的?
可是
“是,是!王爷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不相干的事情,决不能拿去打搅圣母皇太后!”
“所以,”关卓凡说道,“为了不叫你们作难,更重要的是,为了圣母皇太后的凤体安康,北京的事儿,就不跟你和玉儿说了。”
顿了顿,皮笑肉不笑的,“说一千,道一万是为了圣母皇太后好。”
“是,是!王爷一片苦心,全都是为了圣母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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