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明世宗之所作所为,”吴可读说道,“‘上头’愤激击案,可知成见至深,一切为其辩解之辞,都会火上浇油,颂宇,我实话实说,为大礼议‘涂脂抹粉’之举,未免有些……呃,不合时宜。”
“什么‘不合时宜’?”刘宝第说道,“根本是……殊为不智!柳堂,你不必跟我客气,确实是我想的差了!快说,你的……‘这条路子’,到底是什么?”
“你说,‘上头’目下,于嗣皇帝之立,最担心的是什么?”
刘宝第沉吟说道:“你是说……‘张太后第二’?”
“着啊!”吴可读双掌轻轻一击,“鲍雨亭的折子,借‘大礼议’,极力铺陈‘小宗入继大宗’之弊,这个账,咱们先得认下来,然后告诉上头,如何去除‘小宗入继大宗’之弊?”
微微一顿,“若‘小宗入继大宗’之弊可除,自然就不必去立什么女帝了!”
“啊?”刘宝第并不掩饰自己怀疑的表情,“柳堂,我可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你……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啊。”
吴可读一笑,说道:“没那么玄乎!我的法子,说起来也没什么稀奇,咱们还是拿‘大礼议’说事儿”
顿了一顿,“武宗宾天的时候,世宗……虚岁已经十五了,已经可以算是成年了。进京之后,他和张太后,才算第一次见面,彼此之间,虽为近亲,其实素无感情,说的俗点儿,这一声‘娘’。自然叫的不情不愿”
“我明白了!”刘宝第兴奋的打断了吴可读的话,“柳堂,好算计!”
吴可读微微皱了皱眉。“算计”二字,不是他爱听的。
刘宝第没管他那么多。继续说道:“只要‘上头’从‘载’字辈中,择一年纪极少、尚在襁褓之中者,立为嗣皇帝,则嗣皇帝打小就在深宫之中,由‘上头’亲自将养,孺慕依依,膝下承欢,母子情深。将来,嗣皇帝视‘上头’,自然就比自己的‘本生母’还要亲,怎么也不会闹出‘大礼议’的事情来的!”
刘宝第的反应,如此之敏捷,吴可读也不由得佩服,点了点头,说道:“颂宇,真有你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刘宝第兴奋的连连搓手:“好,好。我看这一回,‘上头’还拿什么理由来搪塞!”
“不过……”
“不过什么?”
“不晓得‘载’字辈中,”吴可读微微犹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第一,不晓得有没有‘尚在襁褓之中’者?第二,似乎也不能……只要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就不由分说,一把抱了过来?”
刘宝第微微一怔,“有没有‘尚在襁褓之中’者”,他也是不晓得的。
“不管那么多!”刘宝第随即说道,“先把折子递上去,先……把路封起来再说!”
“封路”之说。譬喻甚精,吴可读看了刘宝第一眼。点了点头。
“还有,”吴可读接着说道。“上一次亲贵重臣公议,嗣皇帝人选,必出自于仁、宣一系……”
“嗐!”刘宝第不以为然,“还说什么仁、宣一系仁、宣一系,不是已经挑不出来了嘛!”
吴可读微微苦笑:“这个折子递了上去,仁、宣一系,就的的确确挑不出来了澄贝勒、滢贝勒两个,就再也没有做嗣皇帝的可能了。”
刘宝第怔了一怔,心想:这倒真是个事儿。
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说道:“载澄、载滢两个,本来就已经没有了被立为嗣皇帝的可能先不说恭邸夫妻的作为,单说‘大礼议’”
顿了顿,“柳堂,你想一想,文宗和恭邸,明孝宗和兴献王,这两对儿,包括他们的子嗣,像不像?”
吴可读略一思衬,轻轻的“啊”了一声,说道:“还真是有些像!”
沉吟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两宫、轩邸,同恭邸之间,本就恩怨纠葛,彼此之间,都颇有不释之憾,现在,又多出了鲍雨亭这个折子,拿‘大礼议’比着,‘上头’更加不可能立澄贝勒或滢贝勒为嗣皇帝了!”
“正是!”刘宝第说道,“所以,你也别觉得是挡了恭邸的路人家本来既不在这条路上、也不想往这条路上走!”
“也是,也是。”
顿了一顿,还是微微踌躇,“就怕这个‘载’字辈,距离帝系太远,仁、宣一系,会……不乐意。”
刘宝第“呵呵”一笑,说道:“柳堂,你为人谋,巨细靡遗,何其深也!不过,照我说,现在不必想那么多,还是那句话‘先把路封起来’,再说!”
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再者说了,我那位东家,可不是……‘仁宣一系’的?”
“啊……也是,也是。”
“柳堂,你这个折子,”刘宝第慢吞吞的说道,“我以为,荣安公主本人,也要有所着墨。”
“荣安公主本人?”
“是!”刘宝第说道,“荣安公主已及‘及笄之年’,若立女帝,荣安公主登基之后,就该亲政的,可是,荣安公主是皇女,不是皇子,没有上过书房,根本未曾……‘讲求典学’,这,九鼎之重,四海之望,骤然加于其身,叫她如何承受?”
“你的意思是,论能力,论学问,荣安公主……不够做皇帝的资格?”
“难道不是吗?”
顿了一顿,刘宝第激了吴可读一句:“怎么,你不敢照实陈说?”
“照实陈说”四字,故意加重了语气。
吴可读“哼”了一声:“有何不敢?不过……”
他露出怀疑的神色:“颂宇,只怕你的醉翁之意?……”
刘宝第笑了一笑,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圣学未成,却要亲政。这不是难为人吗?一定要‘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上去了,大柄必然下替……”
“颂宇。”吴可读面色凝重,“你这是……语及轩邸了啊。”
“不错!”刘宝第坦然说道。“正是要扎他一针!”
吴可读默然不语。
过了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轩邸之本意,未必如你所说……”
刘宝第心中冷笑:自欺欺人!
“再者说了,”吴可读继续说道,“若立幼帝,大柄不是一般的‘下替’吗……”
刘宝第“哈”了一声,说道:“柳堂,你还真能装迷糊!这两样。能是一回事儿吗?幼帝在位,大臣辅政,周公故事,礼之所在!怎么,荣安公主还在襁褓之中吗?如是,我倒是不反对女帝继统承嗣了!”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讥嘲的意味。
“再者说了”
刘宝第刻意拉长了调子,呼应吴可读方才的“再者说了”,语气之中,依旧充满了讥嘲之意。
“幼帝在位。‘上头’还有皇太后‘垂帘听政’,就算下有权臣,也不能叫‘大柄下替’!可荣安公主既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她登基之后,你说,皇太后还能不能继续‘垂帘听政’呢?”
吴可读悚然而惊:“这倒是……”
刘宝第放缓了语气,说道:“柳堂,我对轩邸,并无成见,或许,真如你所言,在立女帝一事上。轩邸本意,未必如是。可是,人言可畏!”
顿了一顿。“春秋曲笔,闻者足戒,打消掉为人臣者一些……不必要的念头,这既是老成谋国,也是与人为善啊!”
吴可读默谋片刻,下定了决心:“好,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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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递上去之后,吴可读谨守“焚谏草”之义,折子的具体内容,没有对刘宝第之外的任何一人提起过。可是,刘宝第却不肯替他“焚谏草”,拿了折底,到处大肆宣扬,于是,这份折子,母后皇太后还没来得及御览,外头便已经流传开来了。
第二天,有人找上门来了。
来人姓张,单名一个椿字,字华滋,号茂谷,官居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也是甘肃人,也是吴可读的好朋友。
一见面,张椿就似笑非笑的说道:“柳堂,‘谏草未焚,遍传都门’啊!”
吴可读有点蒙圈,自己的折子,还没有发下来啊,何以“遍传都门”?
“茂谷,你是说……”
张椿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大作经已拜读。”
吴可读接了过来,展开一看,正是自己那份奏折,虽有几个字的出入,但大致不差,显然是折底的抄件。
他不由愕然:“茂谷,这……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还有哪里?刘颂宇那儿呗!”
吴可读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唉,这个人!”
张椿说道:“柳堂,这一回,我可是有些不以为然了!”
吴可读微微一怔,“不以为然”?是不以这份折子为然呢?还是不以刘宝第拿这份折子四处张扬为然呢?
“刘颂宇此举,不是我的意思……”
“且不去说刘颂宇了,我是说,你这份折子”
说到这儿,张椿摇了摇头,“不甚妥当。”
吴可读皱了皱眉,随即平静的说道:“原是要请斧正的。”
“抱养幼帝,立意甚好,反对女帝嗣位,亦算题中应有之义,可是,你为什么要含沙射影,攻讦轩邸?”
吴可读的折子,通篇并没有“轩亲王”三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荣安公主若自理藩院胡同搬回紫禁城,搬进养心殿、乾清宫,那么,“大柄下替”,除了朝内北小街,还能“下替”到哪里去?
因此,“含沙射影”固然不假,“大柄下替”一词,又几乎专指权臣专擅,对于关卓凡来说,确实是很严重的“攻讦”。
这一段,原非吴可读本意,只是在刘宝第坚持要求之下,实在却不过,不得已才加了进去。事实上,折子递上去之后,吴可读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倒不是顾忌自己的名位俸禄,而是原意只是“扎他一针”,起到“闻者足戒”的作用就好,可万一情形失控,不能“点到即止”,“扎他一针”变成了“扎他一刀”,那可就……
那可就清夜扪心,难以自安了!
不过,张椿直捅捅的指斥其事,吴可读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说道:“女帝登基,无力亲自处理政务,亲政而不亲政,必致大柄下替,这一层,我难道说错了么?我只是就事论事,至于扫着了什么人,那也是顾不得的了。”
“‘顾不得的了’?”张椿提高了声音,“吴柳堂,你这话,是国家大臣该说的么?”
话一出口,吴可读便知道不妥,忍着气说道:“这句话,确有不妥,我收了回来不过,茂谷,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儿?何以咄咄逼人至此?”
“柳堂,”张椿说道,“我今天来,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是在京甘籍同人公推,警你以正言,所以,不能不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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