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四溅,木栅横飞,钢铁轰鸣。
上午的阳光当空,九仙山下道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随着烟火令箭的升空,走在荷芸谭旁黄土小道上的几名行人也已经看见了前方骤然爆发的那场火拼。
身着官衣的老者手中长刀扬起,便与另一边的灰袍人砍杀在一起,普通行人大抵识不得什么厉害的招式,乍看还以为是什么普通冲突。
只是那长刀斩下,与灰袍人手中的兵器相击,空气中爆发出的便是犹如雷鸣般的爆响,仿如铁匠铺中大铁锤与铁器全力碰撞时的渗人声浪轰鸣而出。尤其是樊重手中扇面展开的一瞬,长刀砸下,空气中便犹如霸刀的巨锤在敲打一张钢铁鼓皮,听起来不似人间声响,便足以证明这官衣老者出刀的霸道。
樊重的朝后方退走数步,身形如弓弦,在长刀的轰击下晃动。但他亦是艺业惊人,一把铁扇格挡铁天鹰手中的九环刀,每一次都将对方刀上的巨力卸开,挡到第三刀时他将手中扇面展开格了一记,随后便又合上,已双手持扇全力格挡回来的刀光。
砰砰砰砰砰――他的步伐踩在地面上,连踏出数个后跟清晰的脚印来,空中爆开土石,两人身形间的茶桌、椅子,包括侧面的茶棚栅栏俱被这打斗卷入,顷刻间就仿佛两人身侧的大多数事物都爆开了一般。不远处旁观的行人无不目瞪口呆。
更多的人也已经自远处的土坡与树林冲出,杀将过来。
岳云、银瓶与吞云和尚转瞬间越过数丈的距离,岳云带着怒火猛扑刀罡笼罩下的樊重。但尚差得两步,吞云的身影犹如雄鹰展翅,呼啸抓来。
岳云少年心性,被陈霜燃栽赃陷害、摆这一道,早已愤怒至极,左手一拳挥出要摆脱吞云,脚下的步伐并不愿停,就要趁着铁天鹰全力发挥的时机,扑杀了这可能是幕后黑手的灰袍人,然而吞云又哪是什么小角色,岳云挥出左拳,他不闪不避扑将上来,口中喝道:“放肆!”
一只手抓住岳云左臂,另一只手上铁爪扣向岳云的喉咙。
岳云右臂朝上格挡,左臂尝试反扑,脚下的步伐借着巨大的冲势,便要直接与吞云撞在一起。
后方,银瓶的枪便要朝吞云的后背点上来。
霎那间,三人的冲撞势头俱都猛烈,几乎便要撞上这边的樊重,而下一刻,吞云身上的袈裟呼啸展开,钢铁的内衬将银瓶刺来的枪尖挡了一下,近处岳云被带得步伐踉跄,知道没办法再招呼灰袍人,便干脆拽住吞云的手臂,右拳朝着对方身上猛攻过去。他仗着自己年轻体壮,这一刻只攻不守,两拳砸出,却都砸在了铁袈裟上,而吞云的铁爪将他手臂抓出鲜血,一只拳头往他身上印了一击,脚下步伐拉扯,便要将岳云带得首先往地上翻滚。
轰的一声。
吞云的眼睛与铁天鹰的目光交错一瞬,刀光朝着袈裟之上呼啸而来。
樊重手中铁扇欲取铁天鹰,而银瓶也已冲近了更多,五步十三枪的锋芒从岳云与吞云身侧掠过,直指樊重面门,令他不得不举扇格挡。
刀罡劈上袈裟,布片与内衬的铁片飞舞。
吞云身形一沉,拖着已然失去平衡的岳云朝着地面翻滚而出。
一时间,土石被冲撞开来,还剩下一半的茶棚被彻底撞开,碎片四处飞溅,樊重开扇一击,将碎屑当成暗器挥砸出去,铁天鹰在其中挥刀,银瓶手中的长枪朝着地上的吞云追刺;吞云翻滚几下,从地面跃起,岳云同样的翻滚、冲撞,腾起时没头没脑照着樊重、吞云撞将过去,他满腔怒火,面前即便是块巨石,也要被他撞得翻滚甚至裂开。
“快些――”樊重的声音呼喊出。
从更远一点小树林里冲出来的绿林好手一共七人,他们俱都受过樊重、吞云指点,此刻彷如江湖上的大火并,也已经冲过了大半的距离,眼看便要围至近处,其中一人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掷出了手中的飞蝗石。
这七人固然到不得樊重、吞云、铁天鹰等人的境界,但放在福建地面上,各自修为也都算得上一等一的绿林好手。
江湖上的切磋比武,时间有长有短。但设局埋伏,若是顺利花的时间往往并不多,即便身手逊色但若是能在短时间内对高手形成合围,同时下死手,宗师一般的人物,也有殒命之虞。
当年刑部围杀刘大彪便是这样的策略,借由对方豪迈自大的性格,短时间内一拥而上,胜负不过片刻可决。只是这样的事情需要动手者经过训练、悍不畏死,绿林间仓促集合的乌合之众便难以做到。
这次樊重谋算已久,他与吞云这等高手坐镇,再加上七名稍逊的武者,只要有了机会,片刻间扑杀铁天鹰的把握也很大。即便意料之外的出现了岳云,但九打三的阵容,自己这边也毫无疑问的掌握着优势。
尤其在两名年轻人出现的情况下,铁天鹰便更无可能扔下他们边杀边逃,决死的可能更大。
众人眼看扑杀成一团。
樊重以双手持扇接了铁天鹰的一记猛劈,身形如海浪后退,虎口发麻间,脑海中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年前刑部与刘大彪厮杀时的情景。
当年刘大彪以霸刀成名,刀法纵横犹如雷霆降世,猛烈异常,其时刑部众人连同摩尼教的林宗吾、王难陀等高手终于抓住机会,合围而上,数名高手几乎在他最后的怒火中被劈成两段,围杀结束后,才发现当时已然有些资历的铁天鹰也被对方一刀劈翻在血泊里。
然而相隔数十年,此刻看来,铁天鹰手中的刀法,竟与当年刘大彪挥刀时的霸道隐隐呼应。樊重竟隐约能够想象,在当初那一刀过后的几十年里,铁天鹰是如何反反复复地回忆过当初的那场大战。
而那场大战,眼见便要在这里重现。
只与当年不同的是,曾经刀法大成的刘大彪,是足以与铁臂膀周侗、圣公方腊相提并论的大宗师,当年他霸刀纵横,足以夺人心魄,在发觉自己被围后,他非但不跑,反倒一路砍杀,几乎将围杀他的高手都砍得失去抵抗的意志,便是如今被称为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以及疯虎王难陀,那时功夫未有大成,遇上那慑人的锋芒也被压下一头。
而此刻,即便铁天鹰的刀法已有大成之像,但无论是吞云大师还是自己,都拥有着与之一战之力,再加上九打三的人数优势,围杀成功的把握无论如何都是极大的。
他豪迈地吼了一声,迎将上去――
……
不远处的土路那边,蒙着花布的少年人与两名垂头丧气的绿林汉子正朝这边过来,中年绿林人鼻青脸肿、年轻绿林人哭哭啼啼,看着这边突如其来的火拼激起的威势,脚步俱都慢了下来。
“走啊――”
蒙着花布的少年飞起一脚,将放慢步伐的中年人的屁股踹了一脚,对方翻滚在地,跪起来时,看着前方已经打到了黄土路上的厮杀场面,不肯再起来。
“哈――”
少年怒目一转,看向旁边的年轻绿林人,那绿林人脸一瘪,砰的也跪下了。
“饶命啊大侠――”
“哈哈!”少年被气笑了,“信不信我立马做了你们――”
“爷爷饶命啊……”
中年绿林人猛地磕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走……
……
那边,扑过来的七名高手也已经到了近处,他们围成圆形,尝试斩杀过来,银瓶手中长枪舞动,试图将近处的几人迫开,铁天鹰手中长刀斩出,同时斩向吞云、樊重以及一名近处的武者,这一刀霸道猛烈,但同时斩向三人便没有太大的威胁了。
砰砰两声,围过来的高手当中有两人掷出了石灰包,白色的粉尘在银瓶的背后沾了一些,也有些扑向了铁天鹰这边――自从不讲武德的血手人屠屠戮江湖开始,这类手法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厮杀中用得已经有些老了,因此骤然间的出手并未奏效,但没有关系,九对三,众人掷石灰、扔渔网的手段还安排了好些,总是够用的。
“哼――”
樊重听得铁天鹰冷哼了一声,心中却是大定,杀招便要使出,而人群中又有人掏出了石灰包,铁天鹰等三人便明显有些紧张。
旁边,身上带血的岳云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动作,看似随意。
樊重心中不知为什么打了个激灵,他还没能反应过来,身侧吞云手中的铁袖挥舞,已砰的带起了一捧土石,口中喝道:“我操――”
身形飞退。
樊重脚下也是猛退,周围扑过来的高手们在下一刻也大多如兔子、如鹰犬般腾跃而起,有的快了些许,有的慢些,想要掷石灰包的那人手到半空,分明被银瓶的长枪挑中,鲜血飞溅。
道路之上,岳云扔出了三颗此时看来平平无奇的手榴弹。
这是江湖上还稍微有些陌生的东西,因此并没有太多成熟的预案和心理准备,也没有人发出足够明确的指令,空气中人影交错,呼吸也变得明显起来,像是有着刹那间的尴尬和窒息。
轰――
……
轰――
轰――
连续的三声巨响。
空间震动、土石翻飞。弥漫的烟尘膨胀、朝着周围扫荡过去,不远处看戏的行人被吓得坐倒在地上,起来后抱头鼠窜。
这边,有人的耳朵里嗡嗡的响,樊重在仓促间退到了土路边的一颗树的后方,感到一阵阵土石扑开之后,耳朵里也有不停的鸣颤之声。
更多的则是心绪的下沉。
站出来,望将过去,爆炸的烟尘横亘黄土小道,还在朝着旁边的林子里蔓延。烟尘中,有一道身影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有些晕头转向,这是自己招募来的一名好手,名叫秦岳,是诨号“泰山雄”的一名绿林高手,他身形魁梧,也擅长刀法。
作为绿林间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泰山雄”秦岳躲过了爆炸,并且在第一时间拉下了挂在身侧的一小面渔网,这渔网上挂满铁钩,若是掷出去罩在敌人身上,即便是铁天鹰这等高手,也要受到巨大的限制,难逃被围杀的命运。
但这一刻,他拿出渔网,明显是要作为杀手锏来保命。
有灰色的身影自他侧面的烟尘中浮动出来。
“当心――”
樊重呐喊了一声。
秦岳感受到了这句呐喊,但或许是离爆炸太近,他没能听得清楚,因此反朝着樊重这里望来了一眼。
九环大刀轰的一声斩开雾气,照着“泰山雄”的身侧斩了下来,这一刀自颈项一侧入,斜着往下几乎将秦岳的半个身体都劈得爆裂开来,浓稠的血肉飚飞,残酷暴烈的一幕依稀便是当年霸刀全力斩人时的景象。
“哈哈哈,樊重。”铁天鹰在血光与大笑中暴喝,“今日你要死――”
弥漫的烟尘还未落下,阳光透过路边的树隙摇晃视野,铁天鹰口中吼出的并不是多有创意的言语,但配合着手雷的爆炸,杀人的一幕,却足以在江湖上夺人心魄。樊重咬了咬牙,正在考虑是否要立即脱身,身旁却有一道身影如炮弹般的朝那边迎了过去。
“哈哈哈哈――铁天鹰。”吞云大笑之中热血澎湃,“你已值得本座全力出手!”
视野之中,吞云身形呼啸,高速飚飞,转眼间迫得漫天粉尘如排山倒海般的倒走,随后与铁天鹰的刀罡碰了一记,他身形飞旋,在铁天鹰霸道凛冽的刀锋里交错,一时间丝毫不落下风。
“操――”
樊重却只是在心中暗骂。
自己这一行人过来,以吞云和尚的身手最高,这当然是没什么疑问的事情。即便与铁天鹰比起来,吞云和尚的身手恐怕也要高上一筹,然而他高出的这一筹,并不代表能从容杀了对方。
对方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武艺和江湖经验是比起谁来都不逊色的,但之所以没能打出林宗吾这些人般确凿的宗师之名,乃是因为他一贯好虚名、惜小命。也就是说,总是爱打顺风仗,宗师之间以命相搏,他就不愿意。
眼下铁天鹰手段暴烈,眼看气势已经达到巅峰,吞云热血澎湃,大概是想着压下了对方,自己能够成就一番英名,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心里明白,即便铁天鹰刀法霸道,但总是不可能有林宗吾、周侗那般的实力,真要以命相搏,他是随时可以走的。
与这等心性的宗师联手,令人纠结的也就在于此了。若是顺风,对方是个好的助力,若是逆风,他看起来杀得起兴,转眼间跑了,剩下的人可都得被他坑死。
心绪如电转,下一刻,樊重也是猛地一咬牙,飞扑过去,口中喊道:“杀铁天鹰――”
人手仍旧是够的,他也想再试一次,并且,在内心深处,他隐约知道,还有一个可能的后手未发。
前扑之时,他的目光朝着后方瞥了一眼。
道路那边,看热闹的人与两名绿林人正在逃跑。
蒙着花布的那名少年,此刻却不见了踪迹。
回忆起前两日夜间在银桥坊的那惊鸿一瞥……
若是此人站在自己这边,加上吞云的全力出手……
事情,或许仍有一线转机……
樊重前扑、跃起,朝铁天鹰挥出铁扇,与此同时,石灰粉、渔网在空中交错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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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中部,左家宅邸外,鼎泰茶楼、二楼。
黄色的小火炉上烧着热水,渐渐地要至于沸腾。
曲龙坐在桌边,看着远处城池间的混乱,神色平静而空漠。
茶楼之中,人声鼎沸,人们议论着自候官县方向蔓延而来的乱局,有的甚至聚到了窗边,朝着远处指指点点。不少人口中说着陈霜燃、蒲信圭等人的名字,说着有关于福建一众反贼的轶闻,亦有人大声陈述着自己对于这番混乱事态的见解,说起自己对最近这段时日朝廷政策的看法。
议论纷纷中,偶尔甚至会有人站起来,吟一首长诗。
小朝廷入主福建之后,城内便先后有了数处舆论中心,先是李频经营书报社,在附近的几所酒肆茶楼搜集消息,后来渐渐变成各种消息的集散地。
再后来左家人自西南回归,顶了偌大名头,时不时的便有各路人马登门拜访,有的是献策、有的是论道、有的提出批评、想与西南的传人一较高下。
但事实上,“左家人”不过是个虚拟的概念,从西南过来的一众年轻人各有自己专研的本领,也都接了朝廷的任务,对于专门跟人坐而论道、雄辩滔滔,并不热衷。
这些人登门拜访大多被拒,便常常跑到街对面的茶楼坐着闲聊,由于这家茶楼也是盯梢的好地方,过得一阵左文轩令人将之收购。一方面看着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另一方面也让人顺手记录下众人议论中好的点子,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今日这般议论纷繁的景象。
连日以来的几次冲突,意味着朝廷与福建地方势力的矛盾已近完全爆发,因此这几日在楼内议论的话语也变得格外激烈,不少人都希望自己别开生面的“策略”被采纳,从此就得到重用――事实上,这倒并非痴人说梦。
小朝廷入主福建之后,由于君武的策略是要重铸一轮游戏规则,因此过去两年,确实有不少无背景的年轻人因为脑子灵活,从类似的舆论场合被发掘出来,并且在武备学堂等地方学习半年到一年之后,被投入官场,成为吏员或是低级的官员,这与西南大量的拔擢无背景的账房甚至商人为吏也是类似的路线。
曲龙平静地感受着茶楼与远处的一切,此时倒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按照先前的推测,这个时候,小龙那边……就快要与陈霜燃的人照面了。
她在感受心中的恐惧。
自父亲死后,被闻寿宾收养的这么些年来,恐惧是时常会有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感受变得极钝。
事实上,那段时日里,许许多多的情绪一度都变得很迟钝,喜悦是迟钝的、悲伤也是,恐惧与自己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并不真实,甚至于当时在成都的自杀,心绪一度都有些虚幻,到底为什么自杀、到底在害怕什么,她自己也不太能说得清楚。
闻寿宾死后,那层厚纱才渐渐被抽走。她并不是笨人,闻寿宾一度教给了她许多世俗的规则,以理智来说,后来非要离开西南,也是该恐惧的,但事实上,恐惧并未变得生动,她跟随着华夏军的队伍离开成都,学习了一些生存技能,包括易容化妆等等等等,但事实上,比较好用的办法是跑到烂泥里打一个滚,把自己弄成乞丐――即便曾经过了瘦马的生活,她对这些事情,也并不忌讳。
到了杭州之后,心绪才变得真实了一些,再到与小龙的重逢,虽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心情起起伏伏的,曾经裹在心房上的那些东西,似乎也渐渐地被清理开了。
小龙是很厉害的人,即便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他也如回到家一般的从容,即便面对着那些强大的武林高手,他也总有着睥睨一切的自信。他的强大一如西南面对着整个天下的强大,可即便是这样,恐惧感在曲龙的心中,也日复一日地变得生动了起来,时不时的敲打她,让她感到患得患失。
她想起许多年前父亲的离开。
那时候的父亲,在她的心目中也是一般的强大,强大到天下无敌,然而某一天他出征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倘若小龙……
上午的阳光并不强烈,泥炉里烧着炭火,远处城池在闹,近处有喧嚣的茶客。她坐在那儿,手掌张开、而又握起,跟随着小龙练功、而后被细细按过的身体上泛起接触时的暖意与酸痛的反馈。
这些时日以来,她亲过了他,也被他细细的触碰过了许多地方,如同某种仪式一般,在那些被他接触过的地方,她的身体似乎也有了别于过往的感受。
恐惧的心绪在心中翻涌,出奇的,她倒也并不反感这些恐惧。她想要跟他纵马江湖,感受许多许多的东西,若是能够长长久久,那或许是上天再给了她一次的生命,但若是不行……倘若有什么样的意外,于她而言,也有着极为简单的选择与应对存在。
她或许会害怕小龙出什么意外,但却并不会害怕此后的抉择。这中间,对她或许也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
坐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掉了眼泪。
她发现之后,张开手,将脸上的痕迹擦去。嘴角倒是微微的笑了笑。
伸手倒了水、静静地泡了茶、静静地坐着。
不知道小龙那边怎么样了。
如果陈霜燃的想法是让他对铁天鹰出手,真的要出手吗?
怎么样才能合理地拒绝呢……
或者不拒绝,顺势杀了他?对小朝廷又该怎么交代……
心中正想着这件事,感受着生动的世界与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前方有一道身影过来。
“这位公子,拼个桌,可好?”
曲龙抬起目光望去,桌子那边出现的,乃是一名鬓边发白的中年儒生。对方笑眯眯的,身上似乎有着上位者的气息,曲龙将目光瞥向一边,似乎又有几名疑似护卫的人正在旁边落座。
没什么印象……
她微微直了直身躯,按照宁忌的教导,将两只手掌随意地按在了桌下的膝盖上,这是方便绿林人出手袭击的戒备姿态,他这姿态摆出来,一旁的护卫变了脸色,有人站了起来。
道:“若不方便呢?”
对方笑着,已然在前方坐下了。
“是银桥坊那边的龙傲天、龙少侠吧?先前有缘,咱们其实见过一面,却想不到龙少侠今日也来这鼎泰楼喝茶……”
“阁下是……”
曲龙完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人了,但她先前与小龙在银桥坊摆摊,被人见过倒也说得过去。
却见对方带着长辈般的笑容,拱了拱手。
“哦,鄙人姓成,单名一个放字,字舟海。”
他这姓名一报,曲龙目光微动,脑子里如同炸开了一般,也不知该如何说话。
一旁已经有跑堂送上了茶具,却见对方摆着茶杯,一面笑着,一面继续说话:
“也不知少侠今日来这鼎泰楼,是想要做些什么,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成某人在福州还有些人脉,与隔壁的左家、与这鼎泰楼的东家濮阳逸都能说上话,少侠在银桥坊的义举我也有所知晓,若今日过来想要与这两方见面,鄙人倒是能代为引荐……”
意外的事情出现了――
见到了完全没想过的人――
曲龙看着茶桌对面。对方目光灼灼,坦率的话语中,像是在审视着她的一切。她尽力维持着表情的冷淡。
“哦?那成大人……都听说些什么了?”
以反问还击,心中已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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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仙山下、荷芸谭。
曲龙在鼎泰茶楼遭遇意料不到的人物同时,这一片,烟尘扬起、落下,众人翻滚、爬起,转眼间再次冲杀成一团。
面上蒙着花布的宁忌行走在扬起的烟尘里。
两名传话的绿林人跪在地上宁死不肯再走,那也没办法了……
有人继续将石灰包掷出,渔网同时抛洒,错落的杀招,对岳云、银瓶等人造成了些许困扰。
但在烟尘的那边,岳云于第一时间躲避石灰的动作中,猛的甩手,顿时又是一样东西呼啸而出,那是一柄系了铁链的八角链锤,随着他的挥舞朝着众人砸出,与手持长兵器的银瓶一道,将周围的高手迫开在丈余之外,铁锤扫过地面,土石崩飞如雨。
这八角链锤乃是战场上的兵器之一,锤头沉重,链条可远及,在战场上无论是冲阵打砸小兵还是斩将、破甲都极为方便。只是这种锤子全力甩开了砸中谁都是一团稀烂的肉,绿林厮杀或是城市当中打斗便不易控制,或许是这等原因,他在福州城里一般不用,这次乃是恨透了做局的人,方才带了出来。
此时骤然出手,链锤远及丈余,一名绿林人在灰尘之中躲闪不及,便被链条系住了腿,甩在空中,铁锤砸将回来便砸中了他的髋部,眼看着人如同破麻袋般倒在了地上,又被舞得血肉飞起,众皆骇然。
岳云发狠将那人连着锤子挥起来,另一边,吞云身法趋进,他身上铁袈裟卷舞腾飞,犹如巨大的龙卷,岳云仓促间以链锤反砸,只听咚――的一声沉重闷响,链锤呼啸旋转着往天空飚飞,直接飞上路旁高高的树冠,岳云猛的一扯,大量树枝朝下垮塌,而他的身体已然被吞云一掌打飞,在地上翻滚。
吞云想要追击上去,这边铁天鹰脚下跨步,手中长刀一记猛挥,霎那间,剧烈的刀光呼啸成圆,几乎伴随着他的跨步无声地扫过方圆一丈的空间,樊重仓促一挡,后劲如海潮汹涌而来,不远处吞云的袈裟与刀光砰的砸在了一起,铁片旋飞。
“你这……”
眼前这一刀,同时照顾两大高手。樊重不由得微微一愕。
他却认出了这一刀的来历。
先前的厮杀之中,他能够感受到铁天鹰的刀法突破,也能够感受到他刚猛的刀法风格与当年的刘大彪极为相似。他只以为铁天鹰籍着当年与刘大彪厮杀那一场的执念渐渐悟道,奠定了如今的刀法风格。然而眼前的这一刀斩下来,整个事情却分明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一刀之下,卷动流云之意,刀藏后劲如海潮,这一重劲力与刀意,分明便是当年霸刀之中几乎作为招牌的一式“斩却云山”。
铁天鹰与自己一般,乃是当年参与过围杀刘大彪的主要参与者之一,要说籍着与对手的厮杀悟道,模仿了对方的风格,这并不出奇。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在天南霸刀的绝杀榜上绝对脱不出前五。
――他哪里学来的这一式刀法?
仓促间,脑中想到了一个可能,一时间觉得合理、又觉得荒谬。
左家人从西南学回了霸刀,教给了铁天鹰?
可以固然是可以――但刘西瓜怎么想?
这样的思考,对于眼前的事态,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片刻的挥洒中,铁天鹰行刀如浪潮如江河,霸道而又圆融,眼看一个照面已经拿不下对方,预期中的某个后手似乎也并不那么靠谱,樊重便要发出讯号一齐撤走。
荡漾的灰尘中,陡然听得有人暴喝:“你谁――”
在这声响之中,似乎还有人说了一句:“你上啊。”
下一刻,血光爆炸般的绽放开来。
……
变故发生在樊重右侧丈许的距离上。
此刻出现在那里,想要照着铁天鹰冲上去的乃是一位匪号“沧海一刀”的胡姓刀客,此时众人正一鼓作气往铁天鹰这边合围,铁天鹰一式“斩却云山”扑向吞云和尚,也在霎那间与这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这刀客脚下发力,正扑出了不到半丈,脑后警兆忽生,朝着后方喝了一句:“你谁――”
一道身影此刻正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侧后方,以变态的花布蒙了脸,阴恻恻的目光,盯紧了不远处铁天鹰的身影,他就如同背后灵一般,似乎也要一同朝那边扑过去。
“沧海一刀”哪能料到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仓促间想要收力回斩,目光也与对方交错了一瞬。
他步伐变慢,对方的眼神似乎也生气了。
“――你上啊。”
推了他一下。
刀客步伐踉跄,下一刻,进入铁天鹰刀气警觉范围。
“斩却云山”去势未尽,却也正好到了变招的最佳位置,铁天鹰身形如幻影,紧接着那一刀,照着这边全力劈返回来!
胡姓刀客还没能反应过来,他的一只手已经断了,九环大刀借了与吞云和尚硬拼一击的反震力道,在最合适的距离与姿态上,狠狠地劈开了他的整个胸膛,一瞬间,骨碎肉飞、鲜血爆炸如花朵,惊起漫天泼墨。这恐怕是铁天鹰练习时都难以展现的完美一刀,被对方以身体做饵,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沧海一刀”在这瞬间已化为尸体。
但这尸体在爆开之后,还在被推着往前方扑去――
鲜血的锋芒在他的身后、滔天而起。
铁天鹰“哇――”的一声,将手中的刀锋卷舞,化作绵密而凶狠的刀网,劈斩的余波在那沧海一刀的身体上砰砰爆开,而在那尸体的侧面,嗜血的双刀从低处扑了出来,以刀客的身体为遮掩,转眼间,扑腾起无数凶戾的刀芒,照着铁天鹰的中路,扑杀而入!
那双刀挥斩的凶狠与霸道,在这一刻看来,竟比铁天鹰手中的正宗霸刀还要暴戾与猛烈。
血花也在老人的身上陡然绽放开来。
怒极的呐喊声震彻四方。
“铁天鹰――”
“我杀你全家――――――――”
……
吞云、樊重抓住机会,同时扑上。